從劇名《一個人的微笑》(The Smile off Your Face)及 《一個人的遊戲》(A Game of You),可以預見比利時先鋒劇團Ontroerend Goed在香港藝術節上演的沉浸式劇場兩部曲最具顛覆性的特點 – 觀眾只得你一個。
入場前,當職員向劇場外座椅上等候著逐一入場的準觀眾細述觀劇須知、並提醒可以隨時選擇離開時,第一部劇《一個人的微笑》絲微的不安氛圍已悄悄建構起來。入場時觀者不單要放下所有行裝、也被要求坐在輪椅上、被蒙上眼、綁起手,將通常賴以生存的視覺與四肢自主能力全部放下,靠演出者逐一推進一個黑暗的房間裡面進行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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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mile off Your Face》- 是微笑還是哀哭
劇團藝術總監亞歷山大.戴夫連特曾說:「我從不會勉強觀眾做不情願的事。」可是,當觀者將主要感官與四肢動力都交與劇組時,意味著放下了自主性,將命運的控制權交予劇場。房間裡共有三個體驗場域 –在第一個場域中,觀者在視覺消失的狀態下,被安排感受芬芳的洗手液氣味、微暖的水溫、由溫柔慢慢演變到稍為擠壓的揉捏觸感,在被「演員」洗手的過程中,觀者從蒙眼後隨即放大的嗅覺、溫度與觸覺,體驗矛盾的雙重感受 – 一種界乎被安慰的親密與被操控的侵犯感同時衍生,由於清潔本身暗示著無可挑剔的正確性,觀者沒有「不情願」的理由。
第二個場域中「溫柔」與「安慰」進入心靈層面,觀者從輪椅上被抬到一張舒服的睡床上,從床褥的壓力感受到旁邊非常靠近自己身體的地方,有一位陌生異性躺上來,並開始與你進行有關親密關係與愛的對話,異性演員利用溫柔的聲線發問,引導觀者進入自己內心,思考並質疑自己對於親密關係的立場,觀者開始思索的時候,演出者將對話停止,觀者再次被抬上輪椅推離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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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與式劇場的一個重要設定,是演出者的身分。演員在劇中的角色是什麼? 是照顧者? 是親友? 還是提供服務的職員? 當放下自主權的觀者接受被安排的體驗,等同於對劇場賦權 – 而日常賦權的對象,往往是最親信的人。
基於愛與信任,親密關係造就了權力的各種形態,卻同時是各種潛在的懷疑、不安與妥協的來源。當觀者進入第三場域,信任挑戰達致高峰,觀者先從快門的響聲與閃光感到被拍下照片,再而被推上了一個斜坡頂部的平台。在這個平台上觀者終於需要面對「選擇」的挑戰,在此衝擊觀者的是充滿性暗示的體驗,從味覺、衣服觸覺、耳邊聽覺等,演出者利用可愛、甜蜜、歡愉的聲線與事物,逐步引導觀者坦白其歡樂來源,並引導觀者接受演出者提出的甜蜜施予。當觀者表示答應時,演出者驀然冷酷嘲諷觀者的無能為力,同一刻,觀者眼罩被猛然扯開,觀者首次恢復視覺,從演出者的衣服裝飾窺見「歡愉提供者」的「真正身分」,驟然明白了剛剛坦承了的歡樂與甜蜜,原來是潛藏的慾望惡魔作祟。
|《一個人的微笑》的初設是非常成功的,觀者由於被蒙眼,聽覺、嗅覺、味覺、觸覺與空間感都隨即放大,於是對體驗的接受度與投入度也立時提高,也令劇作導覽安排的合理性大大提高。
觀者從第一場域中身體自主、第二場域的親密關係與愛、到第三場域的慾望追求,《一個人的微笑》將一般人賴以生存的意義與寄託,一一地打破。最後一幕,觀者被推到一個靜止點,眼罩終於可以挪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堵寬大的牆,在冷白的燈光投射下,觀者首次看到牆上滿佈寶麗來即影即有照片,是每一位失去自主權的觀者被攝下的照片,一位演出者坐在輪椅對面,眼神溫柔地與觀者接觸,用指頭輕輕觸碰觀者面孔,請觀者展露微笑 (筆者當時已經淚下) 。原來《一個人的微笑》的英文劇名 - A Smile off You 比較貼題。引發微笑的「幸福」一詞常被英譯為「happiness」,幸福的「Off (缺失)」才是劇場希望探索的主題。
A Game of You_ans_brys_20210701_16A1707
| A Game of You - 比現實更真實的心理遊戲
在參與第二部劇前,觀者需要離開黑盒劇場,走到日光下的街道上,拐彎到場館的另一個入口,才能到達《一個人的遊戲》的劇場空間。在空間的安排上除了是一個冷靜的過渡,更揉合了虛擬與真實。
在第二部劇,觀者亦被邀請逐一進入只可以容納兩人的遊戲等候間。在等候間裡,觀者遇見另一觀眾,與其傾談,然後被邀請進入一個又一個相似的小房間,每一個小房間裡,觀者都會遇見另一個人,有時候被邀請分享內心深層感受、有時被邀請想像另一位角色的身分、有時候會聽見他人對自己的觀感、有時候能夠與想像的對方傾談。慢慢觀者會發現,當中相遇的除了真實的觀眾外,當中還有扮演觀眾的引導演員、扮演演出者的引導演員、作為觀察者的其他觀眾、還有作為觀察者的其他演員。
每個房間內,觀者都被邀請進入帶有不同視點的角色 -- 從聆聽者的角色踏進有批判權的觀察者身分,再進入中立的平等的溝通關係,最後回到自觀者的角色 – 從聆聽他人對自己的觀察反觀自身。觀者從身分與角色的對倒與調度,慢慢從表達自己,閱讀他人,再從溝通中了解他人的表達以回到建立自身。
| 演出回應了拉岡的鏡像理論,亦令筆者聯想到薩提爾 (satir)心理治療模式的冰山理論 – 劇場探索了觀者不能言說、不為人知的思想和渴望,並以角色互動達到覺察與療癒效果。
當筆者在劇場最後一個房間,聽到扮演筆者的演員向另一位觀眾述說自己的故事時,如在第一部劇一樣,卻因著被療癒的原因,眼淚亦不能自控地下滑。
以參與式劇場的創作來說,《一個人的微笑》與《一個人的遊戲》設定不同,前者以導覽的探索為主,後者先鎖定以互動「遊戲」作為主線,「觀者」成為演出的主題,演員變成旁觀者與旁述員。論述參與式戲劇的難度是,由於觀者的體驗必然是構作的一部分,難以完全客觀抽離地分析;然而,這同時亦是創作者與劇組製作的難度。無論是編劇、演出者甚至舞台設計者參與者,觀者的敏感度、表達能力與投入程度的不一,亦會影響作品的結構與呈現。《遊戲》中觀者與演出者角色與視點的轉移,讓戲劇層層推進,當觀者被邀請進入「創造者」的角色,沒有演藝訓練的觀者是否能夠投入、「演出者」與「觀者」關係的推演,非常依靠演出者的溝通、引導與臨場應變能力。由於觀者的背景與狀況不一,對於劇情、佈局或者結果的操控難度更高。
劇團藝術總監亞歷山大.戴夫連特說他的作品中的反應出奇地相似,或是因為劇作者對人性的基本了解甚深。常說劇場是社會的縮影,參與式劇場將戲劇世界跟真實的世界互相交集,利用虛與實之間的模糊拆解既定的社會結構,令《一個人》的兩個劇目更像是觀者心靈的內窺鏡。對於場域的設計,《遊戲》從一個空間單元轉移到另一個,象徵都市化的社會不停複製的空間。空間轉移成為虛擬與真實調度的契機,模糊了現實與心理的距離,令《一個人的遊戲》成為比現實更真實的心理遊戲。
| 被譽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劇場製作大師Robert Edmond Jones說「劇場是對存在的驚覺 (to be avate of the Now)」;台灣劇場研究者耿一偉亦曾說戲劇「事件」能夠成為一個美好的回憶,而回憶,往往是我們賴以維生的彈藥。
在這個劇作營造的「事件」當中,觀者的心理狀態在《一個人的微笑》中被推至谷底,再從《一個人的遊戲》中慢慢被重新建立,兩部曲缺一不可,相得益彰。這並不是一個人的回憶,而是我們共同面對的存在與人生課題。
文 | Haynie Sze
圖 | 香港藝術節提供
香港藝術節 | Ontroerend Goed《一個人的微笑》及 《一個人的遊戲》
觀賞場次 | 2024年3月7日(日)14:30
演出地點 | 香港文化中心 GR3 排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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