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絹代與知名女編劇合作,關注不同年代和社會階層的女性,萃取這些女性的生命經驗,共同編織出多樣而獨特的女性群像。《永恆的乳房》即刻劃罹患乳癌的女性文子內心掙扎。(日本國立映画資料館收藏,(c)1955 Nikkatsu Corporation)
與小津安二郎保持長年合作的田中絹代,除了影中姿態,亦走上導演之路,在一九三六年執導《初姿》的坂根田鶴子之後,成為日本電影史上第二位女性導演。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舉行為期一個月的〈映画一代女:田中絹代〉影展,帶著影迷進入女性凝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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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導演田中的代表作之一,於一九五五年上映的《永恆的乳房》(乳房よ永遠なれ),描述了詩人在乳癌病徵侵害下而喪失乳房,卻也展開生命的直面與愛的決意。
田中在閱讀完昭和時期重要詩人中城文子的傳記後,與編劇田中澄江合作,拍攝出一部屬於「女性」的電影,處理疾病題材當中來回地梳理、活出自我的拋問與主流社會價值的拉扯。
電影裡文子對於詩歌的追求和興趣被認為是異想天開,生活中經受諷刺與貶低,在丈夫的外遇、因失婚而失去兒子的撫養條件,種種壓力下使得文子時常掩捂胸口所帶來的刺痛,我們從故事中得知,文子得到乳癌,因此必須切除病體。
在桑塔格(Susan Sontag)《疾病的隱喻》一書中,癌症被形容為「身體被消耗的過程」,具怠惰的性質讓它也被深刻地認為是自情感、慾望的壓抑而促使誕生的結果。電影唯一裸露的鏡頭,是在手術中出現的乳房,女性失守於自身第二次的質地,巨大的變化讓文子也意外地回歸「中性」。這幕鏡頭係明顯的分水嶺,切分了術前鬱鬱不樂的文子。肌膚在黑白色調的光線下變得透明,特寫鏡頭中的乳房既不屬於情色,它沒有任何慾望的挑逗,僅僅是身體的延伸。
田中絹代(圖右)在1924年演出第一部電影,此後詮釋過的角色包羅萬象,成為彼時大銀幕「大和撫子」的傳統女性代名詞。圖為《母親》劇照。(Okaasan © 1952 Toho Co., Ltd).jpg
| 這種局部的觀看讓人意識到輪廓的結構,女性的體態在許多時刻(比如大敘事的文本和影像處理)被異化成帶有價值的「物品」,對應關係則為男性慾望的彰顯。
然而《永恆的乳房》讓話語返於女人的所想與行動,它不假以某種煽情,將疾病控制成一種能夠迎向光明未來的過程,在這部電影中,病痛就是病痛,不會因為任何的努力所以免除死亡的可能。
文子出版詩集後躍升為東京文壇矚目的新星,在病房偶然讀到記者大月撰寫關於她的報導,字裏行間透露的惋惜感反而讓她誤認為大月抱以惡劣的同情心,屢次拒絕他遠道來訪的會面,在大月久久等待之下總算見到文子。鏡頭巧妙地停留在文子取拿義乳的畫面,她鄭重地穿戴,彷彿履行義務。在病房內剩下彼此時,文子背對大月,鐵窗的影子籠罩她全身,像再也無法逃離癌症的桎梏,然而文子在這時傾洩地訴說著:我不只是想當女詩人,我要當個女人。
| 看似寂寞難堪的一幕,這句台詞反而形成雙向意義,一方面呈現病徵帶來的失重與無力感,另一轉向也讓文子下定決心正視自己的追尋。
桑塔格認為疾病是通過身體說出的話,是一種用來戲劇性地表達內心情狀的語言。按照疾病神話,由於情感持續不斷地壓抑,病理的脈絡是基於悲觀形式的產物,導演田中似乎毫不避諱去描摹這典型概念,死亡的岌岌可危是基於生命的隱忍。神話是否被破除並不是電影本身的探討,並且在敘事手法鮮少感受到相當對立的能量(例如陰柔之於陽剛),劇情並沒有一下子跳脫成女性自覺,而是接續了社會與父權結構的狀態,由內向外的調整,「覺醒」是自文子不再依附於他者,完全地為自己而活之時。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當文子在好友家泡澡,沐浴而出的她像是獲得新生,一改過去謹慎、放不開的形象,她枕在好友的腿上親暱地撒嬌,看起來猶如孩子毫無防備,渲染著純真。
劇中她與前夫關係的冷淡,到了對好友丈夫靜靜的暗戀,性、情愛乃至慾望的力量逐漸失去,一直到記者大月的出現,在病房中的文子首次坦然自身處境的想望,她擁抱大月,並希望他的「佔有」──本有些曖昧情愫的彼此,此刻獲得昇華。有趣的地方是,描述性與愛的段落畫面和節奏極為乾淨,文子重獲救贖,乃是終於接受對愛的渴望、誠實。
田中絹代的導演作品主打女性原著、女性議題、女性編導,並獻給女性觀眾,成為劃時代的女力創作者。圖為田中絹代執導《戀文》(1953年)工作照。((c)Kokusai Hoei co.,ltd.).jpg
| 意志展現了肉身的有機性,儘管將象徵性慾的條件取消,乳房的失去並非慾望的失去,而使乳房成為永恆的動機,正是出於自我慾望的掌握和重新詮釋。
或許是詩人於感性本身,文子病後寫了更多更多的詩,她在電影中被刻畫為了讓他人感覺到自己很好,總是勇敢、無畏地活著。看似如此發光的人,到臨終時仍溫柔地喃喃唸著「別慌,別慌」。死亡之際,安靜地讓母親洗沐她的頭髮,生命好似一瞬間,改變了什麼然而也幾乎沒有改變。文子託付弟弟把遺書轉交給未來成年後的兒女,此時畫面露出一截對折的信紙,上頭的字被擋去一半。
文子曾希望記者大月能將她的詩作在死後撒向洞爺湖,然而電影最後大月帶著她的兒女遠赴湖邊,只向湖中拋去花束。
劇情最終也向觀眾揭示了那封遺書,信裡留下一首詩,畫面大大地寫著:
⠀⠀⠀⠀⠀
⠀⠀⠀⠀⠀媽媽沒有遺產,
⠀⠀⠀⠀⠀唯一留下的,
⠀⠀⠀⠀⠀就是請你們接受我的死亡。
⠀⠀⠀⠀⠀
電影沒有添加過多激起奇怪窺探慾的情節,則是十分安靜地(更可以認為是冷靜)思索與凝視,它如是體現一個人的自由。群山在那首詩背後撐作背景一般,堅挺地存在著,首尾呼應了影像的最初,暗示文子(或女性)在精神上的廣闊,詩歌帶她去往遠方,也為她喚回隱喻的本真。把詩留下,讓愛回應。文子活出自己的生命,何不是演繹女性內心所望。在數個身分中輾轉,然而唯一隱匿的卻只有真實的自己。
我很喜歡《疾病的隱喻》中提到這段話──人們不再在溫和的情感與過於強烈的情感之間進行對比,而是在隱蔽的情感與那些被顯現出來的情感之間進行對比──詩歌讓文子的情感有了遁藏的空間,也有了溫存的時間,使她不單純被消褪在世界裡,女性的確立也不再是依傍男性的意義。
導演田中絹代和編劇田中澄江的創作著實為日本電影寫下劃時代的里程,充滿生命力的存在,或說片名的「永恆」是來自對總有一天而死亡的直面,文學、藝術滋養了我們的精神,延續著一切可被稱為形上的,我想那無論是心靈曾經到來的痕跡,無論是真摯地去愛。
撰文 | 柏森
圖片 |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永恆的乳房 Forever a Woman影展|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映画一代女:田中絹代】
觀賞日期 | 2024年1月13日
活動資訊 | 2023年12月06日至2024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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