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曉彤
圖/趙曉彤、楊文娟、謝至德個人網頁及展覽照片
「十年前,我還是攝影記者時,曾追蹤少數族裔的故事,一個尼泊爾少年被警察誣告藏毒,步進法庭時,他望著我的鏡頭笑,深信自己會無罪獲釋,最後卻罪成入獄。後來我到訪他家,全家愁雲慘霧,母親哭聲淒涼,當時我想,如果我把這畫面拍下來,給那警察看,他就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離譜⋯⋯」
謝至德,本港攝影師,鏡頭下的主角多為城市變化與被剝削者,他自言從小對社會好奇,對草根、基層的窘境尤其敏感,「其實很多藝術工作者都是這樣,與社會有扣連,作品才有生命力,且總要有人為弱者發聲。」最近,樂施會邀他合作,策劃「《看懂、看不懂》攝影展——少數族裔學生的中文學習生活」,再度與南亞裔人接觸,仍有深刻感受,趁著展期,筆者相約謝至德到茶館喝喝茶,細聽他的攝影路,與及對社會、對生活的看法。
自幼關注老人生活
謝至德第一個志願是做建築師:「我喜歡設計樓宇,小時候最喜歡砌模型,會找竹簽、牙籤、雪條棍、紙巾盒來砌火車、飛機,很喜歡由零到有的過程,也喜歡物料與質感,但沒有緣份接觸建築。」倒是在中六時,因堂表哥送他一部相機,自己再買一支鏡頭,四圍拍攝,漸漸累積了一批作品。八九年受六四事件感染,佩服前線攝影記者不畏強權、以鏡頭呈現真相,便拿著作品找編輯,獲聘為攝記,一做十七年,至二零零六年轉做自由工作者,專注於策展與攝影創作。
從事攝影是因緣際會,關心社會的心卻是與生俱來。「不知為何自幼就對世界有很多想法,小時候已很好奇其他人對世界的反應,最記得每年到柴灣哥連臣角墳場拜山,一條山路不斷有人上山拜祭,路旁站滿了拿著膠杯乞食的婆婆,我靜靜把幾毫子捐給她們,可是家人卻從不鼓勵我這樣做。或許老一輩人經歷太多戰亂了,人很實際,某程度會減少他們的慈悲心,不是他們的錯,只是那代人總覺得,你捐幾毫子,不設實際。」
自幼對老人家的際遇特別敏感,尤其是對執紙皮的老婆婆,「阿媽會說:不讀書就是這樣!好奇怪,可能他們靠執紙皮養起一頭家,為甚麼不可以呢?又有人說那執紙皮的婆婆其實有幾層樓,我們的社會就是這樣,階級劃分,沒有想過如果一個老人家夠錢生活仍去執紙皮,是因為他們對這地方恐懼,不覺得有安全感,好可憐。社會應是給信心人生活下去的。」
為被攝者發聲
攝影題材以社會紀實為主,謝至德希望為被攝者發聲,但又不是預設目的再去拍照那種,更多時候,作品始於偶然,「像我有個project,是影西九填海區的變化,我年年都去影,沿海岸線紀錄了西九這20年來的變化。但其實我最初只是路過,影了幾張相,便一直在這裡觀察城市,過程很有趣,由很喜歡這片土地,到有段時間很討厭,看見這裡有很多起重機、挖泥機,再變成一片填平了的、甚麼都沒有的土地,又覺得這是最原始、最沒有目的的狀態。慢慢這裡出現了鐵路、豪宅,本來是窮人居所的海岸線被豪宅侵蝕,你會思考:為甚麼?明明賺十元已很好,為甚麼一定要賺夠一千元呢?」
而這次攝影展,則因是樂施會邀他合作,所以在創作期間一直清楚知道拍攝目的。尼泊爾少年事件已隔十年,再次接觸少數族裔,仍有同樣感慨,「最初我打算教小朋友影相,由他們用鏡頭來說故事,但做不到,好困難,小朋友不是不知道要影甚麼,他們是沒有興趣去影。」他打個比喻:「像小朋友去到森林,如果這個森林不歡迎他,裡面有很多歧視,雀鳥不會為他唱歌,流水也只為其他人而設,小朋友怎會在這裡野餐?」所以中文學習問題,某程度是一種文化抗拒與決裂,「如果小朋友對社區、對生活有興趣,自然可以學好廣東話,但他卻只覺得社會不歡迎他。」
靈感見底 讀書再上路
從前東奔西跑的攝記生活,謝至德形容是:「日頭影人死全家,夜晚影有錢人開派對。」逃出生天後專注做自己喜歡的作品,不久重返校園,修讀文化研究,原因是自己影相修為已見底,必須尋找新方法認識世界。
從建築,到攝影,再到文研,然後回到攝影。謝至德想起自己從前曾看過許多漂亮的建築相片,或許因此對攝影產生好感。建築與攝影驟眼看來都理性且精密,但愈深入了解兩者,卻發現它們其實偏向感性,與人的生活緊密扣連,「所以我常說相機只是工具,最重要是有自己的角度、投入感情去拍照,不用介意自己用甚麼相機,手機也可以拍出好作品,因為相片最重要的是它帶出的訊息。」
至於文研,當初只為學習理論而讀,沒有想過它與攝影、建築有何關係,學習過程卻發現學科要讀很多城市空間的研究,也要讀班雅明探討攝影的文章,他說:「所以看似沒有關係的事情,可能是由一個點,帶我來到另一個點。」
成就未來 總要有人犧牲自己
當年受六四運動影響而做攝記,今日拿著相機到雨傘運動佔領區,謝至德雖不支持也不反對佔領,「覺得沒甚麼用」,但多次走進佔領區觀察,仍如當年六四,深受感動。「我覺得這一代年青人比我們上幾代人勇敢很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但我總看見很多人因怕失敗、怕改變而放棄了自己的夢。那些放棄了夢的人我不在乎,但他們不可以因為自己放棄了夢、就去傷害他人的夢想。或許大家已斷定很多事情是失敗的,但這些年輕人很可能就是開展一幅砌圖的第一塊,這世上總要有人犧牲自己來成就未來,恥笑他人失敗的人,我深信,他們走到人生最後,再回看自己一生,只會看見『枉然』兩字,與及一堆帶不走的財產。」
佔領以清場告終,未能爭取真普選,看似無功而回,謝至德卻不覺事情負面:「它扭轉了一代人對香港的看法。相比當年只有很少人站出來保護皇后碼頭,現在大家都會覺得香港是自己家園,保護公共空間,不想任何建築物無故被拆,我覺得今日青年人已找到自己的根。」
放下執著 始覺命運改變
謝至德給人的感覺很平和,說話溫柔,話語裡夾雜許多佛理與道家哲學,完全無法想像他曾是一個憤世嫉俗的攝記。他說自己確曾計較於很努力卻沒有回報,用七年時間完成一系列作品,卻連發表空間都找不到,因此常覺忿忿不平,直至近年才放下執著、改變心境。「你不放下,其實根本不會有出路,人永遠活在無常之中,無法把握自己的生命,後來我覺得自己上一世應該也是偽術家,但是是虛偽的偽,用很少的力來贏得名聲,欺騙了很多人,所以今世不會成功。但當我努力還清上世的欠債後,我便會活得很好。」
放下執著,不再只在事情裡看見對與錯,好與壞,應該與不該,事情總有「中間位」。學懂放下,始覺命運改變,「其實事情無法滿足一己私慾不代表失敗,可能是要跌倒才可以走得更好,若我們一定要認為跌倒就是壞,用這樣的價值觀來觀照世界,自然會有很多恐懼。我很相信今天的苦難是為了修好明日的果,不要只看見眼前這一步,也許自己的失敗是為了成就他人,而他人的成就正是改變未來的重要一步。你以為你在犧牲,可能在『埋單』時,才發現自己已得到最多的上天眷顧!」
謝至德在九七前夕拍下帶有殖民地印記的照片,以影像紀錄我城的重要過渡期。
謝至德拍攝時,喜歡與被攝者站得很近,雖覺得心中所想會被拍攝對象看清而感到尷尬,
卻又覺得這份微妙的情感互動,是遠距離拍攝無法獲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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