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藝術觀察筆記 | 綠葉劇團 | 叩問傳統·思考當代 | 身體訓練研究計劃 (三) | 印度梵劇經典:庫提雅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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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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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更新:4月8日

綠葉劇團的訓練課程進入第三單元,秉持「叩問傳統,思考當代」的宗旨,阿達繼而把焦點轉至發跡於印度喀拉拉省的傳統戲劇庫提雅坦(Kutiyattam),邀請了世界聞名的藝術及劇場創作家兼德國漢堡戲劇學院 (Schule für Schauspiel Hamburg) 和印度海得拉巴大學的客座教授Remith Ramesh前來教授。庫提雅坦是流傳至今的梵劇中最古老的一種梵文經典與地方傳統緊密結合的戲劇形式,不同於古時只限於宗教祭祀和神廟中與神明溝通之用,當代庫提雅坦被視為一種印度傳統戲劇,並開放予普通民眾和女性修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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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對於不諳梵文,也不明印度文化的我而言,觀看庫提雅坦就好比觀看水族館中悠哉漂流的魚群一樣抽象。庫提雅坦強調突出的面部表情、動作和姿態,但同時也著重須臾之間的細微動靜,謂之一念三千,熟悉梵文經典的觀眾會十分享受沉醉於庫提雅坦演員的一舉一動,但對沒有基礎的觀眾這樣抽象的演出卻難以傳達文本本身的意義。若真如此,生活在香港的我們又為甚麼要欣賞這個遠在西域的古代戲劇呢?
當我這樣問綠葉劇團團長阿達時,他說庫提雅坦對香港人而言就好比玄幻的修仙,正因為我們每天生活在瞬息萬變的大都會中,透過認識庫提雅坦這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可以讓我們重新思考資訊爆炸對自身的影響。
換句話說,阿達是在透過庫提雅坦來叩問影響這整個世代的現象:資訊爆炸,乃至於語言與論述氾濫本身。

| 庫提雅坦和語言代表的兩種思維模式
語言在當代社會扮演著重要角色,在人類文明的發展裡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我們透過文字溝通、傳播知識和意念,乃至發號指令,建立組成當代社會的各種規規條條,可以說沒有文字就不會有人類文明。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就讚頌過理型(idea)是高於事物本質(essence)的存在,人類只有透過理性(reason)和文字表達塑造出來的理型(idea)才能捕捉到不斷變化的世界本質,因此文字在長久的文明發展以來都被視為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知識載體。
甚麼是理型?舉個例子,當我們說「這是一隻貓咪」時,所指的並不是具體的每一隻貓咪,而是一個「貓咪」的概念,眼前的貓咪可能是一隻三花貓,也有可能是英短,但透過文字我們卻把這些有著相同特徵但又不盡相同的個體統稱為「貓咪」,並用「貓咪」這個詞來和其他人類溝通任何關於貓咪的事情,最後經過意見交流獲得關於貓咪的新的知識。這就是文字被用以知識生產的基本邏輯,也是其他媒介(諸如戲劇、音樂、雕塑等)無法做到的功能。
但理型同時也是文字的侷限,因為文字往往只能捕捉到人事物靜態的瞬間,而非持續的流動性。

相信大家都聽過「你根本就不了解我」這個經典的分手說辭,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能百分之百了解另一個人的。而背後的原因也顯而易見:世間萬物,尤其是人,是不斷變化不斷流動的形體。生活在當代社會,我們習慣性依賴文字概念所賦予的知識,卻忽略了事物的本質。就算當事人用極詳細和坦誠的文字去解釋、形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都無法把他整個人的過去、未來,甚至潛意識完全展現在另一個人之前(更枉論他人再接收文字信息時也有認知誤差),因為文字能展現的只是說話人當下對於的想法,且受語言邏輯影響有些實相可能未必能被完整表達出來。
但人之所以比其他生物優秀,是出於卓越的思考及溝通能力。於是我們透過發明更多的論述(discourse)來解釋無法理解的種種事情,各個領域的專家會為某現象冠以花樣玲瓏的學術名詞,一個事件YouTube上會浮現千萬個自稱專家的KOL發表意見,總妄想用論述邏輯思考尋找事物的真相,而忽略了語言文字本來就是片面、靜態的。
這就是資訊爆炸的當代現況,「專家」各執其詞,讀者眼花撩亂。

| 那麼,和庫提雅坦、心靈平靜有甚麼關係呢?
若從佛教的角度,了解世間萬物的實相不一定需要語言文字。萬物由五蘊組成,為色、受、想、行、識。色蘊指的是一切有質量、有阻礙或有形式的物質體;受、想、行三蘊則分別代表「感受」、「判斷」、「反應」;而識蘊就是輪迴法則,包含前四蘊的總體性存在。文字只是組成中間三蘊的其中一種媒介,《入楞伽經.集一切法品》中所記載的「非由言說而有諸法,此世界中蠅蟻等蟲,雖無言說成自事故」也是這個意思。要了解萬物的本質,我們必須摒除過分依賴文字的習慣,並開始接受以肢體動作、音律、影像等抽象的形式去感受身邊事物。庫提雅坦正是一個融合了上述各種型態的表演項目。
據我觀察,庫提雅坦中主要分成兩種表演者,鼓手和演員。鼓手會用極快的手速打出節拍,在營造氛圍的同時提示演員何時收、何時放;演員則會穿上華麗的傳統服飾,化上豔麗斑斕的神明臉譜,透過舞蹈、眼神和適時的聲響「講述故事」,兩方互相牽制、配合,宛如一組連結緊密的器官。若在傳統的印度節日祭典,會場更會以香料或木材燃燒產生的氣味來加強演出的力量。結合觀眾的反應和演員的即時反饋等,印度人稱之為梵劇的「味」(rasa)。
有趣的是,在庫提雅坦中並沒有明確的語言成分。彷彿文字和理型(idea)並不重要,演出本身也無須觀眾需要了解故事才能欣賞其中的奧妙。不過這也和庫提雅坦的來歷有關,由於最初的用途是祭祀以及與神明溝通,戲劇裡許多的故事都取自梵文經典,或與神明有關,或與大自然的萬物有關,擺在我們的文化框架中就好比《山海經》、《詩經》,這些古代卷軸本來並沒有很強的故事性,更非我們當代所理解,往往充斥著個人主義和人為元素的戲劇。在觀察課程時,我就觀看了一場關於猴子王巡視眾猴民的演出。由於事先沒有讀過劇本,我便聚精會神把注意力放在演員的動作上,嘗試透過他們的一舉一動推敲出模仿的意象背後的故事。後來我和Remith提起,他便笑稱庫提雅坦裡的故事真的不重要,因為這些演出之所以經過數千年還能承傳下來,其實代表了戲劇本身是具有人類的普遍性(universality)。
也就是說,影響我們觀看庫提雅坦的並非故事情節,而是演出的「味」(rasa)。在我們透過「味」去感受演出的過程,就是我們摒棄文字和理型,重新透過五感來探索認識這個世界。
這個過程,正是達至心靈平靜的首步。

| 庫提雅坦,就是訓練和外在世界的各種紛擾雜音斷勾的能力。
事實上,並沒有一個心靈是否平靜的指標或定義,因為心靈的平靜是一個過程、一個濾鏡,而非一個結果。Remith把庫提雅坦稱為讓演員和觀眾一同尋找心靈平靜的傳送門,一個由於文字無用,而摒棄文字乃至思考去感受演出現場流動的能量的訓練。這種狀態擺在日常裡,就有點像《新活日常》(Perfect Days)裡役所廣司的生活模式:午間到公園閉上眼感受從杉木林中揮灑落下的陽光,仔細觀察每天在遊樂場發呆的露宿者有甚麼不同…這些看在大眾眼裡莫名其妙,浪費時間的行為,就是庫提雅坦中所強調的摒棄理型和文字,五感並用的生活模式。說的明白點,就是訓練和外在世界的各種紛擾雜音斷勾的能力。
在Remith看來,這並不會造成嚴重的問題。個人和社會之間一直以來都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外在影響我們的內在,內在進而塑造我們眼裡的「現實」再引致我們做出回應外在世界的行為。而庫提雅坦所啟發我們的便是「如何不被外在世界牽著走,而是從自己的內心世界出發」。我在訪問期間有和Remith聊起過現代人普遍焦慮的狀況,這是由於活在資訊爆炸和全球化的時代裡,人們無法適應自身單調生活模式與身邊飛逝流動的事物之間的不協調所產生出的情緒。舉個例子,我們每天朝九晚六打卡上班,週末行街睇戲食飯,偶爾和一個連假去五天的日本旅行,但一打開社交媒體卻滿是璀璨精彩的貼文:哪個朋友剛去了150個國家,誰終於追到夢出書出道了,種種吸睛的貼文都在刺激著我們去羨慕他人的成就,營造一種「人有我無所以我也要有」的念頭,進而引發焦慮的情緒。
但Remith卻反問道:生活本來不就是重複沉悶的嗎?我們每天吃飯睡覺上班,是為了生存,甚麼時候連生存我們都覺得悶了?
| 庫提雅坦,更是一種用「孩童的目光」看世界的過程
因此庫提雅坦對Remith而言,更是一種用「孩童的目光」看世界的過程。王國維在著作《人間詞話》裡曾討論過「有我」與「無我」之境的文學。這裡的「無我」就是我們熟知的看透世事萬理,俗稱修仙的境界。王謂「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意思是是無我之境的作品,是沒有太多自我意識的;反之有我之境的作品,則有著濃烈的自我意識在裡面。前者和Remith所說的「孩童的目光」本質上是相同的。在Remith的原話中,大人會對日常感到煩悶是由於在對世界成熟的自我意識中這些每日都能接觸的事物唾手可得。然而對孩童而言,在自我意識尚未完整前,他們對世界並沒有一個固定的認知,因此每次看到的事物都是新的事物。今天的雲朵像恐龍,昨天的則像小狗,諸如此類的生活態度,正是庫提雅坦教會Remith最重要的道理。
再回到原點,庫提雅坦中強調的以五感聚焦於演出的當下,就是佛教中的「用心觀照」,亦是古人所說的「無我之境」。這樣看來,其實「無我」也並非真的消除自我意識,更像是一種講求能免受外在世界過分影響,從心出發,專注、活在當下的生活態度。
文 | 鄧皓天
圖 | 綠葉劇團提供
Photo Credit | Ho Tung S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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