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麼作品最能反應當下時代小人物的生活狀態，去追看劉小東的最新畫作準不會失望。在即時的當下看他的畫，很容易找到「樂子」，讓緊繃的生活鬆弛下來，就像去看一場喜劇或一場歡聲笑語的脫口秀，給已足夠疲憊的生活帶來些小歡樂。劉小東的畫作總是很「接地氣」，適合任何年齡、任何背景的人觀看，沒有欣賞門檻，沒有概念噱頭，即使是靜態平面的油畫，畫作中的人物和故事構成，也仿佛一場活生生的東北小品，即使沒有視頻、聲音和語言，仍能在看畫作時不由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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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這個初秋，在誠品畫廊北京開幕的劉小東新展上，他的《東北老家》系列又添了幾幅新作，這回不再是東北鄉村青年，而是東北鄉村中年和老年的畫面。但一如既往的充滿生活氣息，長輩和哥哥穿棉鞋、迷彩褲和搖粒絨外套，在農村的平房院子裏生活。畫中的畫家自己，即使已是功成名就的大藝術家，卻依然穿著球鞋、羽絨服，手提水果禮盒，在黃土地上與親人嘮嗑，和父老鄉親禮尚往來，仿佛能聽到畫中人物用東北話幽默地閒話家常，仍是那個樸實的「金城小子」。
(左)_劉小東，送禮的路上，2023，油彩／亞麻布，200 x 140 cm
(右)_劉小東，熟了一個小檸檬，2019，油彩／亞麻布，33 x 24 cm
可一旦拉開時間距離，隔些年再回看這些當初能找到「樂子」的作品，就會有新感受，畫作不止製造歡樂鬆弛，甚至，再看作品時已笑不出來。在時間與歷史的長廊裏，劉小東的每件作品都精準把握著時代的脈搏，越是過去很多年後，越是能將時間充分地凝固在油畫中。如果今天翻看畫家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人物油畫，能夠勾起別樣的回憶，那些今天已經不存在的舊中山裝、不合身的大廓形西裝、塗過發油的頭髮、紅圍脖與舊毛衣，每個細節都捕捉了時代特徵。這些作品與今天最大的區別，是畫中人物的表情：拘謹而憨厚，傻氣地放聲大笑，或詩人般冥想沉思，這是在今天的中國人身上已經消失的氣質，我再也沒有在今天的面孔上看到過這種表情。
劉小東是不是有預測未來的神力，他是如何知道，當前這種存在，即將在未來消失？在為新作《大甲媽祖繞境》系列拍攝的紀錄片裏，他看著臺灣參與大甲媽祖繞境的滾滾人流說：「佛可能只有兩種，一種坐蓮花座的，自己帶著人先走了；還有坐板凳、坐金剛座的，等最後一個人走後再走。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最後一個人，他就永遠在塵土中輪迴。我覺得藝術家要向這個坐板凳的佛學習，奉獻自己的最後一點力量。」
(左)_劉小東，日巡，2024，油彩／亞麻布，230 x 300 cm
(右)_劉小東，過橋，2024，油彩／亞麻布，230 x 300 cm
近些年，劉小東走出內地，去各地行走。他前往很多華人社會親身體驗和感受，為每個社會把脈，測量那裏人的心跳。2014年，他完成《印度尼西亞》系列，為印尼華人寫生創作；2015年，他在意大利托斯卡納創作《唐人街》系列，以在服裝廠工作的中國移民打工者為對象，進行紀實性創作。2023-2024年，他來到澳門和臺灣，分別參與到這兩地最有代表性的奇觀勝景中：「澳門賭場」和「媽祖繞境」，一個是賭徒，一個是鄉土迷信，兩者都反應了中國文化中「運氣」、「運勢」、「神力」的玄學，某種程度上，賭博與祈福一樣，都是信仰。如果僅是關於賭博和迷信的奇觀，有很多香港電影或《國家地理雜誌》攝影可看，但只有在劉小東的油畫中，才能從這盛景奇觀中看到人的存在。即使是人物群像，他也細微地捕捉每個真實個體在奇觀場景中的人生。賭局中的人物，不是簡單的「賭徒」可以概括，每個局中人都有鮮活的生活和境遇，或貪婪，或享樂，或謀劃，或只是機械的工具人，賭場只是他們人生洪流中的瞬間，每個人帶著過去的痕跡前來，又從這裡繼續走向人生前方。「其實現在的賭場都是百姓，即使有錢人也是著衣隨便」，劉小東回憶，這裏有每個人的人生。
(左)_劉小東，圓桌，2023，油彩／亞麻布，150 x 140 cm
(右)_劉小東，好牌，2023，油彩／亞麻布，300 x 250 cm
觀賞劉小東的作品，就是在閱讀一部連載的視覺版社會學著作。有農村生活紀實、拆遷問題、大興基建土木的廢棄「鬼城」、失業青年、進城打工者、地震倖存者，還有移民外勞、少數民族、有色人種、宗教信仰者、邊境難民，他為普通人撰寫歷史，通俗又詼諧，如一幕幕人間小品，但通俗卻不庸俗，時刻關懷著每個大時代、大歷史景觀中具體的人的命運沉浮。我們終將在時間長河中成為過去，劉小東的畫作是那個坐在金剛座上的佛，因為不會有最後一個人離去，所以他的作品永遠留在世間，護佑眾生。
文 | 勞拉申
圖 | 誠品畫廊北京提供
《劉小東個展》| 誠品畫廊北京
日期 | 2024年9月6日-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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