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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虛假對立的,還有詩 - 《小說與我》王安憶



王安憶是我個人非常喜愛的小說家之一,尤其是她1996年出版的《長恨歌》,讓我得以在張愛玲的作品之外另闢蹊徑,通往另一片令人流連忘返的上海。雖然她常被視為與張愛玲同類型的作家,尤其是《長恨歌》問世之後,「海派寫作」的概念已然被文壇建構而出,並將王安憶的小說當作張愛玲筆下人物在1949年以後的接續發展。然而王安憶自覺與張愛玲的關係並非如此,客觀而言是分別隸屬兩個世代的人:荒涼的末世與遼闊的新朝。他人由外添加的關連,反而讓王安憶保持出冷靜的距離,評析張愛玲的作品時別具洞見。


《小說與我》收錄了王安憶2015年在香港城市大學舉辦的六堂講座內容,總的來說蘊藏了兩項精髓:一是作家對小說寫作懇切的心得與提點,另一則是自然而然談出她的生命經歷與體悟。之前,我從未預期能聆聽任何一位心儀作家的寫作課,除了是苦無良機之外,更如同王安憶自己曾有的質疑一樣:寫小說一事能教嗎?吸收技法的同時豈不加重了匠氣?創作所倚賴的神妙巧思能不因此受到拘束嗎?不過,閱讀本書的過程卻擁有源源不絕的酣暢領悟,茅塞頓開。證明一位成熟作家的寫作心得,對於喜愛文學的素民如此具有啟發性,絕非僅是作者謙稱的「多少能起一點作用」而已。


我在從事創作時,最不敢碰的範疇正是小說,至多寫一些極短篇,足以將我極淺的生活經驗窮盡。於是,自傳性質的散文、朦朧抽象的新詩,似乎最能遮掩我無力駕馭有限人生的窘態。《小說與我》最精彩深刻的論述,在我主觀讀來,是對於文學與現實之間關係的闡明,以及釐清寫作與個人經歷的距離。面對自身經驗的侷限性,王安憶善用了這份「距離感」:初試啼聲的作者多半不敢撰寫與自己生活疏遠的角色,然而這段距離適足以看清異己的人物,擁有當事人所難以具備的清醒認識。但是常識與常理仍舊是小說創作的基礎,在〈小說課堂〉裡,我們可以看到她如何引導學生構思每個角色的合理性,以及情節鋪陳的邏輯性。不過,外部的現實生活雖是創作的根基,但是更重要的是內心對之的冥想。如何讓自己的經驗於文學中釋放出更大的價值,並尋找更好的表達方式,對於寫作者是個永恆的命題。


在〈淺談閱讀與寫作〉的篇章裡,作者引用中國文人金克木《文化言》裡對歌德《詩與真》的評論:「假是負號的真。但是詩卻是正負號的,又真又假,又假又真。」王安憶對此有一份美麗的解讀:如果我們要創造一個和現實世界對抗的存在,不是用假來對抗,而是用詩。此處的詩,可泛指所有藝術性的虛構,對於文學家而言,就是小說。然而,我認為作者以詩為代表談論的「正負號並存之真」,與《紅樓夢》當中參悟的「假做真時真亦假」,在動機與氣氛上並不相同。王安憶要說的是一種藝術的構成要件、小說虛構的本質,有其積極意義。如同真實一樣,詩也與虛假對立。現實生活與美學生活是兩種生活,既有關係又沒關係,藝術是對現實的超越也是再造,追尋的卻仍是真,藝術的真。她在第四章〈從小說談文字〉裡即定義,小說是一種虛無的存在,受眾則是虔信的人們。拿藝術作品與現實較真,便忽略了創作與真實根本上的不一致性:藝術的內涵是無法完全被證實的存有。雖如此,王安憶卻不認為小說家面向現實都是冷眼無情的,反之,熱愛生活的人,才會走上小說創作之途。小說在作者的期待下,應成為一個比現實更有力量的文字世界。這份帶有溫度的勉勵,往往是講台上的教師最需要傳遞給學子的。她的寫作課,教的不只是寫作。


作家淵博的學識,信手拈來古今中外名著作為範例,並將中國古典戲曲理論運用於現代小說創作之上,如清朝李漁的《閒情偶寄》。除了可讓我們按圖索驥一探文學經典,也示範了文學評論的方法,讀來著實過癮。此書的感染力如同對抗虛假的詩,讓讀者真實湧現文藝創作的想望。《小說與我》中的「我」,竟因此成了呼之欲出的我自己。


書名:小說與我

作者:王安憶

出版日期:2017年5月

出版社: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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