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參與製作港大地質學博物館有關寒武紀的展覽，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要與古生物死鬥，使我對這個時代實在情有獨鍾。寒武紀生物大多形態畸零，骨架突出，像要告訴我們，在這個殘酷的時代，為了生存，他們必須拼上最後一片骨頭；為了生活，他們外表兇悍，但其內臟與弱點又往往脆弱而外露。我認為黃詠詩正想借這樣的背景，寄喻七十後在這個沒有自己份兒的社會，一方面裝兇作勢地撐下去，另一方面內心卻脆弱無力。
主角陳紀（黃詠詩飾）正是個失意的七十後，婚姻失敗事業無成，就連令她討厭的母親也剛去世，身邊的同齡朋友也在愛情、親情、事業上受盡創傷︰剛離婚的律師樓職員；喝醉回家也被家人當成透明的大學助教；父母離婚卻沒有一方願意照顧自己的蒲女Sophie；決定獨力撫養懷中寶寶的孕婦鄰居等。劇本刻意舖排陳紀在生命中跌撞碰壁，兩小時多的演出中先後經歷了三次死別。更糟糕是，陳紀擁有陰陽眼，看着離去的親友「死」得快樂，自己卻要承受「生」之痛苦，難怪她最後渴望尋死。
問及朋友，也看過幾篇文章，似乎不少人覺得發生在陳紀身上的事件鬆散，當中又穿插不同人物的故事，令節奏變得緩慢。完場時聽得最多的評語是︰「演出可以短些。」誠然，為了全面使用葵青劇院的旋轉大舞台，轉景實在太費時了，東場景說一邊、西場景講一下，反更像電影的剪接處理，在舞台上卻失去張力。然而我會問，為何不可緩慢？固然明快的演出的戲劇效果更是吸引，很多情節也可更有效率地處理掉，成就出我們看慣看熟的演出節奏︰快、準確、煽情而收即時成效。但是，我反而覺得，現在略嫌緩慢、鬆散的處理，反倒與「落泊的七十後」這個主題相扣：因為緩慢，頹廢味道才漸次滲出。這或許不是導演意願：相對零落的節奏，讓角色彷彿活在被遺棄的世界中──繁華鬧市另一頭的大坑的破落唐樓。
對，大坑正是銅鑼灣旁的一個舊區，近年逐漸被包裝成為東部蘇豪，一個旺中帶靜可供消費的優化高級購物消閒吃喝好地方。四年前《娛樂大坑之大娛樂坑》易名為《寒武紀與威士忌》，「寒武紀」要與「威士忌」這具有古典意涵的詞對碰，加上王菲曾唱出同名歌曲，「寒武紀」給予觀眾的感覺，不再與歷史、地方有關，反是刻意營造「懷舊」及「逝去」等浪漫情懷的消費符號。有趣的是，這又和整體演出設計相配合：甫開場是電影片頭一樣的精緻錄像，打出各演員的名稱，再來是巨大而機械化的佈景，三層高的旋轉樓梯，陳紀那大得可以打羽毛球賽的「蝸居」，配上錯落有致的燈光，溫柔而帶品味的爵士輕音樂，最後一曲陳奕迅的《1874》，點出生於錯誤時代的唏噓，這一切加起來豈可能是我們所能觸及的大坑唐樓？華麗而失真的「娛樂大坑」，完全是今日傳媒或觀眾所渴望消費之地。導演的處理、劇場的佈局，與劇本描述的悲哀反道而行，恰巧生出一份披上糖衣包裝、難以紓解的寂寞。這正是七十後在人前「死撐」，內心寂寞的寫照。
值得一提，當然是飾演已故媽媽的譚玉瑛姐姐！記得不久之前看過她的舞台演出，還是戒不掉公仔箱的生硬。今日一見，台型十足，也夠壓場，姿容清雅，或許近年多了一些歷練，對人生的豁達更是從心而發。很欣賞鬼Sophie出殯，靈魂突然從靈柩中彈起，卻與鬼魂媽媽相聚及嬉鬧，既搞笑又落寞。譚玉瑛演得出塵，飾Sophie／小貓奶茶的黃呈欣也見落力，可在形體上有所發展，將更具可塑性。
最後想說的是，從黃詠詩挑葵青大舞台來演繹我一直以為是小情懷的作品開始，我便在想，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或許，正如她一貫的作風︰總要在悲傷的離別的氣氛之下，突然說個冷／爛笑話一樣，令人哭笑不得。這份矛盾而迂迴的情感，也是黃詠詩的魅力所在。同樣地，演出上的「華麗」與「落泊」之間的、及導演呈現與編劇寫作之間的矛盾，乃至緩慢而頹廢的節奏，在「黃詠詩作品」的前題下，似乎又變得合理而可愛。
觀看場次
2011年11月11日．晚上8時．葵青劇院演藝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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