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儀真
暌違了六年,村上春樹於2020年再度推出他的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熟悉村上的讀者皆知他出版小說的節奏,約莫是一本短篇集之後推出兩本長篇小說的模式。2017年出版了長篇小說《刺殺騎士團長》,在某種可預期的範圍內,書迷們迎接了這本最新短篇小說集的到來,村上春樹此時也跨越了七十歲的門檻,令人好奇是否爾後會有一股「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行雲流水之勢。然而我們又何需以儒家思想框限小說家的銀色發展,套上閱讀之「矩」?
《第一人稱單數》集結了八則短篇小說,固然如眾人所觀察:年逾七十的村上春樹在書中多有回望過往歲月之姿,也更多地凝視自己。然而這本小說中第一人稱的「我」,不等於散文或自傳中的「我」與作者全然貼合;再者,這份向內的自我凝視並非採用同質的單眼,而是「切取世界某個斷片的單眼,切口越多,單眼就越會無窮交錯成為複眼。到那時,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再是我。」交錯的複眼不但觸及不同層次的「我」,例如年輕階段(〈石枕上〉、〈奶油〉)與成熟階段(〈謝肉記〉、〈品川猴的告白〉),也展示了「我」以外的他人目光。異己目光的對比,在最後一篇同名作品〈第一人稱單數〉達到極致:酒吧裡陌生女子的「不實」指控,使得主人公恍惚得快要不認得自己;不是女子瘋了,就是「我」喪了心。
首先我們不難得知村上春樹書名取用上的機巧:《第一人稱單數》,與英國作家毛姆 (W.S. Maugham) 的短篇小說集 First Person Singular 完全同名。絕非巧合的是,毛姆曾提出,若要超越「第三人稱全知全能視角」與「第一人稱視角」的小說寫法,另一種更理想的視角仍是第一人稱──但主人公的觀點不是採取作者自己的角度。俄國文學理論家巴赫金 (Bakhtin) 也曾強調,作者不應與主人公融為一體,角色們不該成為作者聲音的傳聲筒。巴赫金認為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裡的最大貢獻,是「複調」的手法:杜氏小說不採取單一獨白的形式,而是讓主人公具有自我意識,與各種思想價值對話、辯論,以眾聲喧嘩取代權威論述。不過村上春樹理想的第一人稱單數,並非隸屬這種複調性,也不盡然是毛姆說的「作者不與主人公融為一體」,畢竟這本小說集仍介於半自傳與虛構之間。這一回的第一人稱單數,可說是第一人稱複數,但並不是「我們」,而是現實的我與回憶的我、鏡像的我、異化的我之間無數的對望,不僅是主體回望過往而已。虛實之間的往返對看,如同碾米靜悄篩落糠皮的過程,身體與靈魂以我們不自覺的方式,早已留下際遇的精髓。
壓軸的〈第一人稱單數〉裡,「我」心血來潮穿起西裝領結,在意欲脫離日常的驅力下,帶著莫名的罪惡感,體面上街進了酒吧。在吧台背後牆壁鑲著的大片鏡子裡看見自己的映像,鏡中西裝筆挺的「我」,卻顯得極其陌生:「在這裡,有這樣第一人稱單數的我存在。只要稍微選了一個不同的方向,這裡想必就不會有這個我。可是映現在這鏡中的究竟是誰?」鏡中自我的概念,往往指涉別人眼中的自己,也包括對自身的某種誤認,畢竟是透過憑藉物對自己進行的認識。看似反映真實,曲解可能更大。陌生女子的荒謬指控,或許真的來自她認錯人了, 也可能出自她自身的妄想。最駭人的可能性是:主人公正如陌生女子所指控,但主人公已遺忘自己、不認識自己。以上的可能性皆為比喻,或複眼的各自所見,也不排除是自我思辯的各種視角。
不過村上春樹的書寫是感性而非嚴肅的,寫意而非寫真;第一人稱單數的「我」不求甚解也不太認真,卻彷彿因此保留了無以名狀的真諦之靈動性。年過七十的村上春樹此刻感懷人生,他是否隨心或逾矩,並不好說,不過其書寫力道顯然舉重若輕,如同〈謝肉祭〉這篇辯證美醜的獨特故事尾聲所言:「那些記憶,在某個時刻,想必會穿過遙遠的漫漫長路前來造訪我,並且以不可思議的強度撼動我心。猶如秋末的晚風,捲起森林的樹葉,令原野的整片芒草一齊伏倒,用力拍打家家戶戶的門扉。」現實輕盈的滑軌表面,其實暗藏深邃水道,讓地下記憶恣意 湍流,刻骨沖刷出銘心碑文;那碑文是我們認不得的神秘語言,卻是記載生命刺點的墓誌銘。
作者 | 村上春樹
譯者 | 劉子倩
出版社 | 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 | 2021.01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