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Quist Tsang
一個女子為了尋找失蹤的父親,1983年某月某日重回灣仔一座老舊的樓房,遇到一班稀奇古怪的房客,其中一個盲人歌手曾經見過消失的男人,於是萍水相逢的男子和女子便坐在牆下回憶斷碎的片段……時光轉眼飛逝,來到2044年,世界早已崩壞,老舊的樓房塌成地面殘餘的磚塊,九十五歲的女子依舊不離不棄的守候,舊的記憶,新的幻覺彼此交疊,無法割斷又不能縫合──這是《牆44》的故事骨榦,橫跨三個篇章,從四月富德樓的環境舞蹈開端,經歷五月牛棚荒誕小劇場的洗禮,最終回到藝術中心壽臣劇院的舞台,是為香港首個「連續舞蹈劇場」的實驗與嘗試。空間幾度轉變、時間急速更替,《牆44》彷彿持續生長的有機物質、印刻城市變幻的風物圖鑑,當中蘊含雙重的界面:第一是「連續」的形態,不但在於表演形式不間斷的發展,從一到三,篇章與篇章之間採取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的方式,讓一些舞台意像、人物角色反覆出現營構聯繫,同時也實踐於觀看的經驗上,觀眾跟著作品走,從四月到六月、從富德樓走過牛棚再走到藝術中心,共同歷險故事的生成、延伸、蛻變和終結,彼此有一種再生和互存的關係,流動的過程中考驗的既是作品的吸引力也是觀眾的意志力。第二是「舞蹈」與「劇場」之間的比重和份量,熟多熟少造就了截然不同的味道與形相;如果說首章「關於消失」側重形體與環境空間的接觸即興,第二章「關於記憶」是以說話、獨白的戲劇性語言主導場景和開展人物,那麼,終結篇「關於虛無」卻是舞蹈、音樂、錄像和戲劇文本均衡扣連的複合組織,看不見痕跡卻處處撞擊層次豐饒的意象。
歐洲表演藝術理論奠基者Rudolf Laban 曾經仔細縷述「舞蹈劇場」的形構元素,指出表演者通過飽含情緒、寓意、指涉,甚至象徵和諷喻的形體動作,在服裝、音樂、燈光、語言的點染下演一台故事,當中「舞蹈」是主體、「戲劇」是主軸,共同勾勒跟社會息息關連的議題。從這個角度審視《牆44》的「關於虛無」,便能發現這個最終章奇異而破格的藝術風貌──在形體與舞蹈的塑造上,現代舞、芭蕾步法、肚皮舞、接觸即興、街舞、拳擊等混融於日常生活的動作及人物戲劇行動的言說之中,形態誇飾、幽默,充滿戲劇動量與反諷意味,以混雜的肢體風格隱喻灣仔/香港表面雜亂無章、內裡中西雅俗兼融的文化個性,目不暇給、眼花繚亂的舞台調度正是我城的生活境況。在視覺意象的呈示上,錄像投映大量爬行的蟑螂充份發揮嚇人的效果,營造生態異化、環境污染的末世景觀,加上舞者身上泥黃色的衣服纏結著彷若「腫瘤」的裝飾物,洋溢腐朽的氣味,外在世界的侵蝕直接涉入內在人性、人心的病變,使滿台風景散發時代崩壞的惘惘哀憾!是的,「關於虛無」的基調是超現實和荒誕的,帶點科幻的色彩,銀幕流動蔓延的星空與星球指向未來的空間與遙遠的時間,但藉著城市樓房的設景、舊時屋邨回憶影像的閃現、舞者日常示意動作的穿插,這個科幻的時空還是落實於現時的情態,所謂「超現實」其實是當下的「寓言」,揭示的是整個「後九七」的社會異變,尤其是樓房塌成毀壞的牆,在這些年來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與保育思潮的脈絡裡,更深沉地散射尖銳的批判意識,同時又負載了反思的訴求,獨居女子(陳敏兒飾)不斷強調租金的價格,反映城市空間的物化,而地景的摧毀不單是建築物、文化和歷史的流逝,而且更是人情、社羣、集體回憶的崩解,一旦消滅了便無從挽救和重建,衹留下空白與虛無。
基於對地方人情的關懷,「關於虛無」在一片喧鬧與黑色諷刺的氛圍中,刻意編排了兩個溫柔的場景,一是音樂創作人黃靖的獨唱,抱著木結他、以輕柔清亮的歌聲唱出〈How to Disappear〉和〈If I were a Magician〉兩首英文歌曲,帶動抒情的語調、抓緊消失的人事,相信「記憶」的力量能夠復甦生命的意義,追求理想直到世界盡頭,黃靖的歌音仿若撫慰的清泉,泊泊流過破敗的世界與人際關係,縫合了希冀與聯繫。另一個動人心弦的場景是結尾時王榮祿的獨舞,飾演拾荒者的他本來一身破爛猥瑣,剎那脫下衣服塗滿黑色的顏料便變得相當詭異,他到處印痕仿若城市的幽靈,最後獨立於舞台的中央,射燈從低角度迸出強烈的光影形成三角的交叉線,舞者不斷旋動,四周褪去人聲與人影,在另類靜默的狀態下王榮祿的形體激發一種空靈而深邃的意境,讓觀眾之前一直蓄儲的、板盪的思慮一下子獲得釋放和寄存,動極而靜的強烈反差中拉展了遼闊的情緒空間,我們因而感動!這是一種類近藝術移情和感傷治療的技法,倥傯於生活洪流的撞擊裡,我們承受太多時代的忐忑與個體存在的焦慮,最後卻在舞者力度柔韌的旋轉下給予淨化了……
評論場次
2013年7月5日‧晚上8時‧藝術中心壽臣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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