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楓。詩人、文代評論人。
如果「舞蹈」是關於身體的,它能盛載的容量是甚麼?如果「身體」不演說故事,它如何自動呈現?「當代舞蹈」(Contemporary Dance) 彷如一座立體轉動的房子,不同的界面通向時刻變異的窗口,邊界和視界不斷游離拓展——去看香港舞蹈聯盟主辦的「創意空間『中間人』駐場計劃」的演出作品《起跳》,便是一趟經驗新世代編舞翻新和翻越舞蹈牆壁的歷程,一些慣常的主題給更替了,台上不再展現囿於個人成長的狹小光圈,而是科學而理性地思考「舞蹈」的本質,像陳凱的《直線II》;又或是一些框架給搗破了,舞蹈不再擔當演說故事的中介者,而是採取「違反」的姿態行走人性幽暗的角落,像楊浩的《Nothing… But Something》。兩個作品不約而同充滿「解構」(deconstruction) 的風味,拆解舞動與觀看的關係、引發「表演」的疏離特質,但又各有不同的面向和取向:陳凱的「動作實驗」是身體和空間的幾何結構及其解構,而楊浩的「舞蹈劇場」卻是斷片的累積及崩解,都在在挑戰觀眾承擔和接收的能耐。
陳凱的《直線II》是他「動作分類」(Classifiable Movement) 的系列作品,是一個具有野心和匠心的試煉,舞作以「直線」作為開發點,經由直線回歸為「點」、再延伸為「面」,從而形成豐富多變的幾何組合。完全清空的舞台上,《直線II》的器具祗有舞者的身體及手持的白色木棍,而「幾何學」(geometry) 就是整個作品的核心構思,通過仿若數學程式那樣的計算方法,編演各類動作的有機組合及其變奏:首先是以舞者的身體包括手、腳、軀幹和頭作為支點,站在原地配合白棍擺放的方位而呈現「人體」線條的形貌,像橫擺的燕式平行、俯身地心吸力的傾斜;其次是舞者來回昂步帶來的空間移動,像直走、橫移、或對角的方向、或方形的回轉,空間的格局經由「人體」切割而來;其三是轉動白棍形成的扇面與弧線,這是「點線面」的衍進,改變了直線的水平形態,由單維的界面變成雙維的空間;最後是白棍的複式組合,經由兩枝、三枝甚至多枝白棍的並排、交叉或疊合,以靜止或移動的形態變換出三角、矩形、梯形和多邊形的圖案,這是「直線」與「直線」發生關連的結果。可以說,陳凱的《直線II》探索身體、動作、線條和空間的構圖變化,將「舞蹈」還原最基本的步法,以「智性」作為基調,建立唯美的傾向與冷峻的風格。
楊浩的《Nothing… But Something》是一個奇幻的作品:舞台上四男一女的舞者擔當五種不同的人性面向,卻出入於個體與角色之間沒有定型;舞台的景觀在燈光、音樂和動作的流程裏彼此推進,斷章的碎片卻沒有情節的敘述;正如編舞者在場刊裏的話語:「這是一個超越舞蹈的舞蹈劇場」,楊浩一方面把捉「舞蹈」與「劇場」連結下的有機元素像舞者與角色、身體與行動、動作的戲劇質感等,另一方面又力圖抹除故事的主導形態、打破敘述的框架,讓段落與段落之間的扣連呈現開放的格局,留予觀眾想像進出的空間。整個作品的調子低壓、幽暗和斷裂,以非直線而是點狀分佈的結構探討人性的「黑暗心理」(dark psyche) 與「面譜」(persona) 的移換、表相與真相,因此舞台的燈光微弱,大部份時間祗有一個光源,以收窄的光區聚焦舞者外在形體的表達,同時卻以寬廣的黑暗浮照跟外在不一致的內心律動,明暗的反差撕開了內外的對比,也架起了觀眾投入情緒的領域,例如開首時在劇院照明燈半開的情境下,暗黑的舞台後景如幽靈般走過一個舞者,以象徵的調度呈示日光下「一人兩面」的暗影,扣起了整個作品的主題意念。
基於這個趨向,《Nothing… But Something》的動作設計也分成三個類別:首先是編舞者為每個舞者角色(dancers-characters) 各自賦予一套專屬的動作模式,並且通過「重複」來加強角色的性格塑造及觀眾的視覺認知,例如岑智頤不斷重力腳踏地面撞擊音樂的節拍和重音,營造心跳的感官效果,是脆弱的自我無力面對世界的內在敲問,又例如楊浩充滿弧線的流動轉身與自我撫摸,放射了自我關顧(self-concern) 與自我沉溺(self-indulgence) 的意態,是自戀者不斷迴旋內在鏡像的審視;其次是日常動作的紛擾,像揮打電子遊戲的手勢、吸煙和彈煙的走步、撫摸臉龐和按捺胸口的神情等等,卻帶著幽默、嘲諷和自以為是的戲劇特質,舞者既在「演」也在「活」,連結一個所謂「生活舞台」的景觀;其三是疏離的效應,舞台上大部份時刻舞者角色之間互不關連,不但少見組合的舞步,即使同在一個光源下彼此的擦肩、相遇或凝望都是冷漠和木然的,沒有多餘的表情,也沒有碰觸的勾連,體現人際關係中漠視他人、孤立自存的狀況。這三種動作風格的糅合形構了整個舞作相當分裂的氛圍,尤其是在一些模糊人聲的聲效下,角色彷彿自己跟自己說話,由內至外的撕裂、明與暗對壘、清醒與失常拉扯,個體彷彿跟自己的心理拔河,祗有掙扎沒有涯岸;這種決裂的情勢到了後半部份更演成劇烈的自虐與傷害:男舞者李朗軒躺在地上猶如一具沒有知覺的植物人,女舞者吳承芳手持鮮花跪在身旁仿若前來慰問的姿態,但接下來竟是女的用暴烈的力度將男的從地上不斷的推滾和翻來覆去,甚至整個兒踩在對方的身體上——這個舞境在驚慄的渲染下鋪演了非常深邃的命題,舞台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人採取了自以為最好的對待方法,卻在自我中心的設想下帶來無窮的傷害,而這種「施虐者」與「受虐者」的人際關係正是日常生活無可趨避的境遇!
《Nothing… But Something》是一幅黑色的心理地圖,展現了人性、思想、情緒、行為、現實、幻覺的種種分裂,存在的「主體」碎裂如擲在地上的鮮花零落飄離、律動的思緒禁錮在不由自主的軀體內、剛冷的面譜下壓著瘋狂與迷亂,在段落碎片的層層積累下,讓觀眾自行發現自我的內在形相!
《Nothing…But Something》劇照,圖由香港舞蹈聯盟提供。
評論場次:2014年5月16日·晚上8時·西灣河文娛中心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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