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Keith Hiro
除了技藝之外，舞蹈的出發點是當代生活（contemporary life）—德國舞蹈劇場奠基者翩娜‧包殊（Pina Bausch）如是說，認為舞台的景觀很重要，必須引領觀者從動作看到跟生活和他人種種牢牢互相嵌入的關聯。帶著這樣的藝術認知去看藝術節「當代舞蹈平台系列」的演出，看新世代的編舞如何運用動作的技藝與舞台設置試煉他們的創作理念，其中最富於動感的是由楊浩、胡頌威、袁勝倫、高比良洋和李珵等聯合編舞和演出的《Rush》，動作、音樂、人物與情節的鋪排綿密緊湊，段落與段落之間一氣呵成，體現了小型格局的磅礡氣勢。
《Rush》的舞蹈主題貼近現實生活，關乎年青人面對職場生涯的拼搏，但這個「職場」並非固定的、單一的白領辦公室，而是象徵的場域，指向權力機構的所在地或一種體制的系統，因此，舞台的設置並沒有出現辦公桌、電腦、文件櫃等裝置，而是採用抽象和疏離的技法以四張簡約的木椅帶動空間的變化，木椅的排列、爭持、拼合或翻跌建構了工作的環境、個體存在的位置、浮動不穩的人事與職權，甚至自我價值的擺盪，有時候很刻板，有時候很浮躁，不停的轉動了作為社會動物而且必需工作維生的人各樣喜怒哀樂的情緒。在這樣舞蹈主題的開展下，《Rush》的演出像是一齣短小精悍的「舞蹈劇場」（dance theatre），結合「戲劇」的表演元素來強化舞蹈的多元界面，其特色有三：第一是人物的設造，並且根據角色的性格、背景和權位高低來配置動作，例如楊浩飾演的是初出茅廬闖入社會職場的年青小子，帶點叛逆、冒失和質樸，跟周遭的環境與情勢格格不入，因此他的舞步充滿滑跌、斷裂、踟躕和衝撞，恆常地處於夢遊的狀態；而袁勝倫飾演的是這個權力機構的高層，所以他一身的衣著光鮮體面，是唯一扣上西裝禮服的人，走步氣宇軒昂、神情冷漠威嚴；這些人物造像讓舞蹈有了故事、故事有了情節、情節有了依附，並且通過對照浮映了職場上複雜的人際糾纏。第二是戲劇性的處理及其場景的象徵意義，五個舞者不但能跳而且能演，身段俐落靈敏而肢體的情緒豐富，每個角色各有戲劇的行動與衝突，而短短三十分鐘的流程大致可以分為五幕，首幕開始時是舞者楊浩倒在地上不動，四角圍坐四人，或是探心跳、或竊竊私語，然後四人散開，楊驟然坐起打個呵欠便開始一天繁忙上班的程序，中間經歷辦公室一連串事件後又回到原初的場景，楊再倒在地上，待音樂靜止、其餘舞者走出舞台後，獨自給留下的楊突然坐起驚叫，故事到此終結—這一首一尾迴環的結構相當高明和詭異，滿載詮釋的歧義與解讀的層次，到底這個職場新鮮人是累得睡著了？操勞過度地死了？還是一切不過是循環的惡夢，周而復始永劫回歸？職場的生涯猶如詩人瘂弦說的是「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了無生氣卻無從躲閃或移換，祇有日復日每覺醒來的重複操作，直到軀體倒下仍永無休止；此外，又例如第二幕的辦公室窺探事件，同樣也充滿戲劇張力，舞台上以燈光投映兩個房間（或空間），左面的燈區是一男一女的舞者胡頌威與李珵，右面的祇有高比良洋一人獨舞，如此形成一個奇異的三角關係卻虛實並置，胡李的雙人舞可以是辦公室的拍擋或戀人，而高比良洋不斷虛怯地移動偷窺的神情和打聽的舞步卻是試探戀情或「軍情」，無論是何種關係的設置，三人的衝突是兩種不同權力與人事的爭奪，而熟知「辦公室政治」的人都知道，窺探他人私隱、掌握工作情報是職場生存之道，有人樂在其中，有人從中獲利，有人苦不堪言，這一幕場景調度精確簡約而寓意豐滿深厚。由此可見《Rush》的戲劇性處理充滿細節，以微小的動作、精巧的舞步點染感情，讓情緒著染流變的感官色彩，人物靈動的神態拉闊了舞蹈的想像空間。
最後是舞蹈動作的糅合和設計，先前說過，《Rush》的舞台風格猶如一齣迷你的舞蹈劇場，所以舞步飽含戲劇元素，舞者在跳躍翻騰之中也必需賦予誇飾的表情變化，讓觀眾在審視動作的外部線條之餘也能接收人物心理活動的內部呈現；除了戲劇性的舞步以外，日常生活動作（everyday life movement）也是這個作品刻意營造的基調，像行人走步、捲起衣袖看錶、坐下發呆或各式你推我撞的拉扯，用以表達舞作主題的日常性，同時也彰現了城市生活氣息的急促、呆板、單調和重複；然而，更重要的是《Rush》的舞蹈結構是與楊光奇作曲的音樂互相緊密扣連的，在音符綿密的時候是舞蹈動作激烈、快速和凌厲的編演，在音符比較舒開的段落卻是日常生活動作仿似隨機隨意、實則經過深似熟慮的展示，如此來回組合、對照，形成張馳有度、節奏起伏的美學結構，帶動了編舞者與作曲人互相呼應的藝術脈絡，以及音樂和舞影連體共生的依存關係；例如第三和第四幕可說是舞作的高潮，五個舞者、四張木椅四方八面的爭持、上下左右的翻落，或分成四角對峙、或排成直線列陣，坐上了卻倒下來，抓住了卻放開手，在強勁音樂節拍的催迫下動作連綿緊湊，甚至帶著劇烈的虛脫，呈現了職場的險惡境況：弱肉強食、爭權奪利、不斷流水作業式的加班工作、爾虞我詐的人事關係、上司與下屬的互不信任等，最後四人合力將楊浩從椅上拉倒地下，忙亂而利己的生活終至異化了人性原有的素質，卻身不由己……至此，《Rush》充滿魔幻色彩與黑色幽默的自嘲風格，帶出了嚴峻的生存命題！
評論場次
2013年3月23日．晚上8時15分．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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