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城市當代舞蹈團
這一年「環境舞蹈」（Site-Specific Dance）很興盛，先於四月暮春時節在灣仔富德樓看了王榮祿團隊的《牆44》，然後又在五月的初夏到赤柱聖士提反書院看了梅卓燕編舞的《生死蕭紅》，時近歲暮又來到油麻地文明里的休憩處觀賞由楊春江導演的《慾望西九》，鬧哄哄的一台香港故事，充滿政治的生死愛恨、日常民生的喜怒哀樂，為初寒的冬日點燃了火樣的激情！
《慾望西九》不是「大話西遊」，卻同樣負載荒誕的奇思幻想與幽默諷刺的寓言，是結合舞蹈、戲劇、錄像、音樂、歌唱和聲音裝置的多媒體演出，楊春江的構思共有兩條主軸：一是「時性」的香港，一是「空間」的城市，前者借用流行文化的眾多符號刻鑄香港從殖民地到「九七回歸」的歷史變異，既是政治的變天也是生活的變色，後者以油麻地砵蘭街、廟街的「在地」形貌舒展這個城市中與西、雅和俗的文化特性，既是居住、消費、遊覽的風光，也是娛樂、藝術、聲色的風情！由是「兩條軸心」形成了一個「大環境」、兩個「小環境」的架構，架起了整個演出的經緯——作為舞動的「大環境」，油麻地折射了香港百年的殖民痕跡，從漁村和避風港，到填海而來的社區與商業發展，名符其實的滄海桑田，走過歷史長河的天后廟、警署、果欄、上海街、紅磚屋、戲院，以致廟街的風月場所、大笪地的平民夜總會，都標誌著這塊地域糅合中式傳統與西化現代的個性，逐漸孕育而成屬於自己的本土風格，而楊春江編排的舞蹈片段也扣緊這些時空的牽連，將各類物舞種與身體技藝諸如火舞、空中舞、鋼管舞、現代舞、芭蕾舞、中國舞、Parkour、武術、體操、戲曲做手和身段等共冶一爐，形構一幅包羅萬象的浮華世態。至於作為「小環境」的演出場所也呈現內外兩層的空間，文明里內的小公園自成一角卻牽帶流動的人群，大人、小孩、老人、菲傭、拍照的「龍友」、路過或駐足的觀眾，我們就是這樣跟著人群不斷的隨演出場景的移換而走動，四方八面來來回回盡是不同語音的說話、談笑、嬉鬧、或跟隨現場音樂而隨意合唱的和音與噪音，「觀看」的空間由是割裂、破碎、不連貫、被干擾又必需自行拼綴；然而，公園外的四周仍如常的生活，店鋪照舊忙碌的做生意，樓上住宅的人偶爾向下張望，我們便又變成被看的、表演的一部份，這樣奇異的空間體驗進一步拓展了「環境舞蹈」的文化形態，及其社區介入的關懷。
李小龍、曾灶財、英女皇、米字旗、五星旗，還有〈不了情〉、〈千年女王〉、〈小太陽〉、〈似是故人來〉等流行歌曲，香港的城市文化就是這樣累積的。《慾望西九》共有九個段落，在公園不同的角落演出，有高台、平地、屋頂，甚至吊在半空，以流動的場景調度配合舞者渾身解數的技藝，通過「象喻」的手法寄寓編舞人複雜的歷史心結。個人最喜歡的段落有三：首先是第三幕的「天空小說：西裝帝女花之落bar無錢買月光」，由舞者陳敏兒和張學良串起敘述的線索，以「拼貼」（collage）的技法將〈香夭〉、〈劍合釵圓〉等粵曲名句，鑲嵌在「月光光照地堂」的童謠裏，再以「數白欖」和rap的混合形式說唱各類俚俗的流行歌曲，充滿庶民記憶與魔幻風味，非常道地的文化處境，帶點精神分裂，卻又自得其樂、自成一格！其次是第五幕的「九龍皇帝娶西經，娶著個紅衛兵」，是整個演出最政治性的畫面：先是兩男一女的「三人舞」，穿上西式衣裙戴上銀色假髮的女子跳著芭蕾舞步、穿上紅領巾的紅衛兵男子揚著樣板戲的革命姿態，而居中一身曾灶財書法寫在白衣上的男子不是給左右擠壓、便是彎身承受重力的揹負，英國殖民者、中共統治者與香港的夾縫位置等權力關係，通過了肢體的推拉、角力和糾纏而具體塑造出來；接著場景一轉，來了一場驚險的「空中絲綢舞」，舞者倪業升和黃雋手執白色的絹帶，一端是米字旗、一端是五星旗，在變調的〈乘風破浪〉與〈狂潮〉的電視主題曲之下翻滾起落，象徵了這個城市的政治版圖與板盪，身在其中卻身不由己！最後是第八幕的「西口西面西洋大名牌之今晚我靚唔靚」，以蔡一傑原唱的〈今晚我靚唔靚〉作為背景歌曲，伴著男男女女輕盈漫步的跟DKNY、Prada、Chanel、Gucci等各類名牌紙袋翩翩共舞，繼而是男舞者張學良扯下身上的西服，再逐一被脫去印滿各國國旗的短裝內褲，直到剩下特區的區旗尷尬的掩映，卻掩蓋不住城市淪為大型購物商場的淒迷命運，在全球化、國際化的單一發展中，日常生活也離不開政治的操控，everyday life politics、sexual politics在瘋狂的消費主義和政治波動中，人的物慾、權慾浸漫每天躁狂而喧鬧的社會空間，迫得無處容身也無法喘息，「如何建立一個家」成為整個作品落幕前最後的寄語、祝福和自我救贖！
《慾望西九》猶如一場華麗的盛宴，開在繁華的鬧市，網羅了香港不同界別的奇人異士，以炫目的聲色藝細說香港故事，讓人目不暇給，同時也見證了這個細小地方藝術能量的澎湃與多元；祗是，如能在聲光電幻的底下加添深厚的主題思想、延伸批判的視角、留下思考的餘韻，則更能為我城建立深刻的藝術印記！
評論場次：11月22日星期五‧晚上7時‧油麻地砵蘭街文明里休憩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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