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廣東芭蕾舞團
當舞蹈沒有故事、人物和情節該如何看?當動作打破了邊界混融不同的舞種該如何理解?當舞境很抽象、舞台很空靈該怎樣擺放自我的觀照?跟香港IATC和舞蹈聯盟到廣州觀賞廣州芭蕾舞團演出的《唐詩宋詞》,讓我以嶄新的視角體驗現代舞的當代景觀,編舞的侯瑩曾加入廣東實驗現代舞團,後出任紐約華人編舞家沈偉舞團的排練總監,先後在中國、美國和台灣不同的院校授課和創作,形成她非常國際和多元的藝術視野。到達後我看了總彩排和首演,期間舞團安排我們跟侯瑩對談,輪廓俏麗分明、思維快速轉動的編舞者猶如她那感官玲瓏細緻的作品風格,感性和理智來而往返─譬如她說舞蹈不一定需要劇情與角色,可以很抽象、抽離、非實體的表達一些意境和哲思,而所謂「古典素材」,必須尋找當世的意義才能發揮創造的能量;又說「文字」和「舞蹈」的關係不是互相解釋或表達對方,而是尋找雙方共通和彼此感應的脈絡─說得真好,這些藝術視點不但落於舞蹈的編和演、看和寫,也應該是洞明當代文化意識的燭照!
《唐詩宋詞》被命名為「現代芭蕾舞劇」,本身便已經相當奇異的分裂,中國古典文學的題材如何框入西方非常規範的舞蹈形式?侯瑩的處理就是打碎了一切邊界和限制,因為當所有標準和尺度都打破了便無所謂「分裂」,編舞者可以隨心所欲的遊走和重組,因此,號稱《唐詩宋詞》的芭蕾舞劇不但沒有片言隻字的詩詞投映台上,還以極度混雜的編結技巧逆轉了芭蕾慣常的步法與肢體語言,前者是「文本隱於舞」的做法,後者是「動作表述」(gesticulation)的舞蹈美照─例如開場的時候,白色的屏幕上晃動幾個圓形的白光,這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命題,揭示了整個舞作穿梭時空的結構和主題思想,讓觀眾「共看明月皆如此」;又例如中段吹簫人李帶菓竚立台的中央,左右射出側燈(sidelight)將他複疊起來,便是利用燈效營造「對影成三人」的姿態,同時又浮映了「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的孤絕意境;及至尾段,一男一女舞者在屏幕後繾綣共舞,聚合了又分離、推開又拉回痴纏,便讓人想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淒美情愛。這些都是化現的手法,侯瑩很能抓捉中國文字和詩詞本有的「意象」(image)風貌及其畫面特性,將情景化成舞境,不落言詮也免除了解說的直露,拓闊了心領神會的想像空間。
傳統的芭蕾舞講求輕盈、優雅、圓轉自如,無論足尖的技巧還是跳躍的身段也必須動作接連;儘管《唐詩宋詞》仍有展示古典浪漫的雙人舞段落,但大部分的舞蹈動作都反轉了芭蕾原有的範式,侯瑩不但摻雜了現代舞的律動線條和地板動作、接觸即興的重心交換與連綿互動,同時也糅合了太極的雲手和抱月、模仿了木偶的關節斷裂與機械人呆滯的移動形相。有時候動作會在音樂的重音與重拍之間斷離,形成斷音的節奏(staccato rhythms);有時候會在一段moonwalk的步法後換上太極圓旋的轉體,或在熱鬧繽紛的群舞之後轉入滿台空寂的靜態;當然,這些動作的編演不是隨興觸發,而是經過巧思綴合而成,都是為了通向舞作的主題核心:生命與世界的時空旅程。《唐詩宋詞》探索人由何而來、從何而往,世界的文明如何建立、怎樣走向未來,於是,整個演出以段落的形式從原始的古典一路走向現代的科技,直到當世電腦的虛擬幻境,舞步也由輕柔雅致漸進的現代、剛勁、狂亂、激昂,最後又歸於太極的兩儀合一。阮漢威的佈景設計全是方形、矩形的框架,那些上下層層疊疊、左右開開合合的白色屏幕,時而是古代的屏風,讓女子揚舞其上化身仕女圖象,時而是電腦的螢光幕,幻影人與物的虛像;有時候又推出三角的支架,舞者翻騰上落跳著雜技的舞步,架起了後現代的機械裝置,配合李勁松複式音樂的層遞,由古雅的中樂、西樂,混入工業噪音、敲擊和電子樂曲,在視和聽的感官上共同推進時間、空間的文明交替。然而,有趣的是滿台矩形的方框裏,燈光投映的卻是圓形的演區,合成了「天圓地方」的概念,進一步彰顯了侯瑩的宇宙觀與生命體認,而穿插全劇的「吹簫人」就是編舞者的化身,遊歷時空、世代的幻變,孤獨地感懷、冷眼地旁觀、睿智地思考,最後悟道離去,落了片茫茫大地真乾淨……
侯瑩說觀舞的重點不在於尋求編舞的解說,而是看的人到底感受了甚麼!是的,所謂藝術的「感知」是以情緒的律動為先,才再落入認知的理念,情動於中才能形於言說,對於抽象的舞境與動作表述,開啟自我的感官體驗比汲汲於意義的追求更為重要,唯其如此,我們的想像視界才可無拘束的馳聘飛颺……
評論場次:
2012年12月30日.晚上8時.廣州蓓蕾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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