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特質
甚麼是「神話」(myth)?在後現代支離破碎的文明裏我們還是否需要「神話」?在生命與人性的毀傷中「神話」的治療功能又在哪裏?由新加坡的陳國華作曲、香港的梅卓燕編舞的《玉鳥飛》,便是借用多重藝術跨界的組合建造當代的神話意念,搖盪迴旋的樂音、層層疊疊的舞衣與舞影、空靈幽遠的歌音,帶出很遠古的神話形像,卻浮映當世很血肉交纏的時代哀鳴!
所謂「神話」就是以不合理性思維的方式道說非關真實的故事,但空想或虛幻的陳述中卻以「真像」的形態折射現實與現世的人生處境,它的「虛」就是它的實在處,它的「實」也是它的幻影寄身,藉以維繫一個族羣共有的意識和想像。《玉鳥飛》被稱為橫跨物質與精神兩界的現代神話,它的主題思想表現在二重唱和的結構裏,彼此震盪和應,既批判了科技社會發展的缺失,又汲汲追求和挽留逝去的人文價值。故事講述來自遠古倖存的玉鳥如何以赤子之心抗衡工業文明的污染和禍害,但居住的宮殿始終難逃被摧毀、再重建為主題公園的命運,而男孩的到訪令牠尋回久已消失的歷史,於是展開了長征的旅程,歷險了生關死劫,二度重生後再孤身上路。這樣的神話風味其實是一則「寓言」(fable),包含了警世的意義,玉鳥宮被強迫清拆的爭持活脫脫就是現今世代關於環境保育的議題,保護的不單是日漸生態失衡、天災地變無常的大自然,而且也是那些具有文明歷史價值的舊有建築和地景,以及當中牽繫的社區人情、記憶和庶民生活;在這個主題的設置下,玉鳥流徙的悲劇、被誤作敵機射落險死的荒謬,正是批判了資本主義橫行無忌、官商勾結、工業科技主導經濟文化、全球化浪潮到處淹沒良田與美好家園等種種破毀力量,弱勢的族羣不是無法抵擋而被吞噬,便是因懦怯或利益關係而卑躬妥協,甚至反過來助紂為虐,但最後仍不免唇亡齒寒、灰飛煙滅的下場。然而在另一個層面上,面對美好的自然與珍貴的歷史日漸消亡的當下,《玉鳥飛》揭示了重塑永恆價值的渴求及其必然性,譬如說玉鳥信守諾言,為了尋找歷史的本相、失落的伙伴而不惜以身犯險,挑戰權威,不相信眼中所見虛偽的表象,尋覓內心情緒真實感應的良知良能;又例如受了符咒的女人被迫幻化成石,仍然堅信人間大愛的能量,最後為了救活玉鳥而犧牲自己。於是,勇氣、公義、愛心、忠誠等人性純美的本質便成為整個作品最核心的表現價值,也是創作者意圖宏揚的信念,相信只有恢復和保留這些人文素質,才能拯救失陷的世代。
在藝術形構上,《玉鳥飛》糅合了音樂、文本、歌唱、敍述、舞蹈和戲劇等不同的表演類型,形成一個類近說唱和舞動的「歌劇」,現場集合了中西樂器像二胡、大提琴、哨吶、笛子、笙、鋼琴和敲擊樂等混合演奏,主旋律的來回環扣或變奏帶來豐厚貼耳的感官,抒情時低迥婉轉如綿綿絮語,高揚時激昂鼓動如地裂山搖,而四個人物角色包括玉鳥、男孩、宮殿總管和被咀咒的女人則分別以四位男女高音歌唱家聲演。場景分成上下兩層,下層中央地帶是樂隊與歌手的所在地,地板鋪著的卷軸像河,上層是說書人陳國華的演區,而擔任舞者的梅卓燕則披著可以不斷拆換穿戴樣式的舞衣,四處穿插於上層、下層及樓梯的走道,形成舞影繚繞流動的姿態和空間。陳國華的敍述以英語為主,配合中文字幕的翻譯,夾雜於歌者的吟唱之間,串連起情節的推進與人物角色的塑造,聲情並茂而且字詞優雅詩意,以大量比喻、意象和押韻的句式娓娓道說玉鳥的神話,當中最引人注目和讓人著迷的是玉鳥曖昧的性別身份:在英語原文的歌詠中是「He」,在中文字幕的翻譯上是「牠」(無性別的動物狀態),現場演唱角色的歌者是潘宜佳,他的假聲男高音讓人想起「閹人歌音」的特性,而舞動鳥影的卻是女體的梅卓燕,由此形成非常分裂、斷裂的性別模樣;演後陳國華表示他一直十分嚮往中國神話中那些「雙身」,「雙性」的造像,像「觀音」,因此玉鳥的性別也是不確定或身兼男女二相的!這樣看來,《玉鳥飛》的神話性不單在於現實主題的虛幻投映,也寄寓在性別形態的烏托邦與無何有之鄉!
評論場次:2012年11月9日.下午8時.香港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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