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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卓燕的行李箱:《三勢紀》的「客途」

文/洛楓


談論「現代主義」思潮的時候,我們總會說藝術的現代感總與城市的現代性密不可分,這話語同樣適用於現代舞蹈的觀賞,舞蹈的「現代特質」不單在於動作的生活觸感與時尚觸覺,還在於編舞意念跟當下人生處境的貼近與迴響,因而產生超越空間的時代共鳴;去看集合香港,廣東和北京三大舞團演出的《三勢紀》,很能體驗這種意識的面向——廣東現代舞團的《回聲》靈感來自北島的詩,卻絲毫不涉政治,以接近純舞的型態、如水的柔性動作試煉舞台的結構調度,讓人看得很舒緩,舒緩得如水氾濫終至平平無奇!北京雷動天下現代舞團上演的《初祭》,人與紙板娃娃共舞、舞者手染七色油彩再化入水中,形成非常奪目驚豔的視覺效果,但仍止於五色的迷局,無法讓人看透迷局背後深刻的情緒。《三勢紀》的三個短篇作品,只有由梅卓燕編舞、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演出的《客途》最具衝擊的爆放力,突破的不單是舞蹈的「現代」感官,還在於編舞者個人風格與主題取向的變奏。


梅卓燕的《客途》跟南音名曲《客途秋恨》相關又不相連,雖然她找來龔自成將經典唱詞如「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剪接,並拼貼於Steve Reich的現代音樂之中,舞作的意念也來自異鄉的遊徒與生命的飄零,但有的不是淒涼的自況,而是豁達大度的體悟,體悟人生客旅的必然性,也體悟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自然法則。開場時進入眼簾的是一個碩大無朋的行李箱,打開之後又是一個行李箱,再打開依然仍是另一個行李箱,仿如「連環套」的匣子那樣,直到最裡面的一層,竟然藏著一個人,人從裡面走出來,瞬即又變成行李箱的模樣,給人拖行地上——這個開場的景觀不但先聲奪人,極具氣魄,而且心思細密,寓意豐滿,將「人與行囊」的關係緊密扣連,具體呈現,開啟了整個舞蹈的主題。跟梅卓燕往常擅於「託物喻志」的特色相同,《客途》將「行李箱」的形相把玩得出神入化,既是舞台與舞者重要的表演道具,亦是作品主題的象徵符號,同時甚至也是舞蹈主體的一部份。十三個男女舞者拉著行李箱滿台走動,或行色匆匆的,或輕鬆愉悅的,或徬徨張望的,或寸步難移的,有時候舞者會騎著皮箱從台的一端飛馳往另一邊,有時候有人會將皮箱重重疊疊堆成小山彷彿無法承受的重負,體認了各式行旅的生存狀態,人與旅程種種迴異的關係。這些人與皮箱共舞的編排,畫面的視覺元素豐富多變,不同舞者散落台上不同的方位,自願跟自己的皮箱舞出不同的動作組合,帶點即興的味道,卻又經過精心的設計,形成多重視點敘述故事的圖景,讓人目不暇給,同時又看到人在旅途瞬息萬變的際遇,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但各人的故事串在一起便成為「人的故事」,帶有普世的意義,於是由「人與皮箱」也慢慢演成「人與人」之間的扣連,無論是一起出發的伴侶還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旅途」將人連在一起然後又分開兩地,種種離合有時候是機緣巧合,有時候是身不由己!而在跟「皮箱」相依為命的日子裡,或許讓人最能把握和捕捉的只有「自己」,於是「發現自我」成為人在旅途的重要母題,看這個「我」如何在空間的移動中變換新貌,如何在「時間」的流逝裡積累記憶與人生體驗,「行李箱」來了又去,裝載的不單是應用的物品,還有自我與他人的蛻變,遇合與分離。可以說, 梅卓燕給「行李箱」賦予了任重道遠的形象,它是那麼的日常、熟悉而且隨身,卻又那樣含意深刻、生動而有趣,彷彿道成肉身,由物及人,由人而生出感情,由情而牽引種種思慮,放不下,也帶不走。


放不下和帶不走的「行囊」去到終結的時候便是「死亡」——投映屏幕冉冉上升,台的後景全面開出,一個一個的小皮箱矗立如墳碑,舞者逐漸聚攏慢步走向頂端照射的燈光,留下一人在台的前景奔忙,旁觀這莊嚴而括靜的死亡之旅。是的,《客途》最終歸於死亡與寂滅,但梅卓燕的舞境絲毫沒有沉重的傷感,相反的,配合燈光的明淨而剔亮,呈現了既清澈也透徹的頓悟,因為這份清明,所以份外震撼,尤其是前面煩煩擾擾的旅程讓人疲於奔命,來到終結的一刻卻是永恆的安頓,觀眾也在沿路風光的旅程中歷練一番!


評論場次

6月15號,星期五,葵青劇院演藝廳




圖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Cheung Chi Wai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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