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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爭與藝術:《偉大馴服者》

文:洛楓


Photograph by Julian Mommert



抗爭的日常如何連結藝術?遊行後進入劇場,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希臘劇場大師迪米特里斯‧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oaioannou)的《偉大馴服者》(The Great Tamer),給香港觀眾來了一課「時間」的修煉,演出緩慢而黯黑,直面生命處境的無可趨避,仿若城市的命運!


美國學者 Joseph Campbell 說「神話」(mythology)關乎身體,通過意象解剖個體的存在,以社會的語言印刻基因的形態;比利時編舞家Cherkaoui 更直指神話關乎創傷,用不真實的故事治療人類的心靈。《偉大馴服者》糅合和轉化許多希臘的神話原型、雕塑和西方繪畫,包括薛西弗斯的石頭、特洛伊木馬、奧菲斯到地獄尋妻後被碎屍的情節、冥府女神普西芬妮的造像,還有《維納斯的誕生》、《大衛》、《尼古拉斯‧杜爾博士的解剖課》等名畫,但導演的目的不在於重構神話,而是反思當代文明的生存狀況,那些古典文本祗是舞台視覺的呈現、編造主題的元素。雖然這個作品被界分為「舞蹈」,卻以體操、馬戲、形體為動作重心,沒有起承轉合的敘事結構,而是像畫、攝影或電影的碎片,以「蒙太奇」(montage)的接合方式,留予觀眾自行拼湊的想像連結。帶着遊行前後的身軀進場觀看,我看出了身體、荒土與高牆的題旨。


浸淫於希臘文化的帕派約安努精準地擷取神話複面的身體元素,鑄造詭異而震撼的畫面,「身體」關乎存在的本體、意志、形相,以至滅亡,帶動自然、文化與文明的反思。例如開首一個赤裸男子躺在地上,不斷被覆蓋白布、白布又不斷被吹走,簡單而重複的動作帶點偏執和徒勞,卻有力地展示了生命被操控,然後終結與再生的議題。例如踟躕台上的一個合成身體,頭和軀幹是女人的、兩條大腿卻分屬於另外兩個男人,然後解體散落;還有那些跟盆栽、錫紙圓筒、石膏等拼合的身形,以及無數從台板底下抽出的手肘和人腿等段落,一方面借殘缺的肢體顯示破碎的生命境遇,從出生到死亡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磨練,我們總是不完整的人,另一方面也暗喻了現代科學形構的「後人類」局面,在生物、機械與人工智能的衝擊下,物質的身體如何複合訊息和意識、再認知主體?《偉大馴服者》的「裸體」景觀十分強烈,維持的時間很長,身型矯健的舞者向觀眾展示了接近完美的雕塑體態,但導演強調的是剝除了外加物與任何裝飾後最原始的人類形相。


希臘神話關乎身體與人類的來源,也關乎天地宇宙的構成。導演找來具有建築背景的Tina Tzoka 設計舞台裝置,運用最原始的木板材料,層層疊疊鋪成一個隱藏無數開合機關的斜台,灰黑的色澤、碎片的佈置,層板可以隨意折斷或整合,像地球的表面,營造一種荒土或墳地的美學感官。此外,瀰漫舞台的呼吸聲、露出台面的水池、或從地底挖出的泥土等,都象徵了地球養活生命體的元素水、土和空氣,於是,有舞者竭力站在地球儀上企圖征服自己和世界,有太空人走入無重力的宇宙挑戰地心吸力,也有無數重疊的下體複製繁殖的力量,還有飛射的金箭,收割成黃金稻禾。這些段落揭示了人類跟植物一樣根植於大地,滋養從大自然慷慨的灌溉而來,進化的過程卻夾雜進攻、爭勝、戰爭和掠奪,帶來傷害、毀滅與流離失所。


導演指出《偉大馴服者》的創作靈感來自2015年希臘一宗社會新聞,22歲青年因朋輩欺凌而自殺身亡,遺體落在河邊泥地。甚麽是「欺凌」?可以是社群的、也可以是國家機器,於是,舞台上有眾人解剖桌上躺臥的男子,抽出內臟烹調晚宴,燭光下吃得不亦樂乎;有一塊一塊的木板矗立而成高牆,牆上反映肢體對壘、抵抗侵襲的黑影;還有中年男人抱住年輕男子,用力粉碎包住對方身體的石膏,碎裂得驚心動魄。這些台景的政治抗爭若隱若現,讓我對比香港當下的觀照:高壓的城市到處充滿荊棘和禁忌,極權的體制要消耗活生生的個體,消滅抗爭者猶如「吃人」的象喻,要爭取自由必須掙脫身上的枷鎖。然後演出結束,台前有骷髏的頭顱放置在巨型的書本旁邊,象徵了即使生命歸於塵土,但留下歷史、文明、知識和藝術的抗衡力量!



時間 | 2019.6.14 - 6.15 7:45 pm

地址 | 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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