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初冬的下午,我在傾盤大雨中走入德國駐上海領事館文化教育處。場地中央是由攝影和圖片構成的曲線型裝置,仿若蜿蜒河流,牆上掛著畫作、攝影和老照片。現場燈光昏暗,伴隨窗外窸窸窣窣的雨滴聲,一個安靜的女聲在黑暗中用德語緩緩獨白。牆壁上掛著一副巨大黑白群像,照片中身穿中式對襟褂的中國人,和棱角深邃的西洋面孔,在斑駁光影中若隱若現。
藝術家譚未明(Silvia Yuet Tam)用德語朗誦詩歌,獨白結束,燈光亮起,她起身從場後穿過人群走上前臺,用中文致謝。中文和德文,究竟哪個是母語?這或許是這位第四代中德混血藝術家身上,最有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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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之河:一段中德混血家族史
《煙鬥、松香與賦格曲》的藝術形式是混合「未明」的,包括展覽、朗誦和對談,也涵蓋攝影、油畫、文學和裝置。標題以譚未明父親身邊的三個意象命名,2019年起,譚未明開始研究乙太祖母瑪麗亞為起點的四代家族故事,並以此為題材創作藝術。以家族老照片和她的攝影組合的裝置作品,蜿蜒曲折,「象徵記憶的河流」,譚未明說。
譚未明有美麗的混血面孔,紮麻花辮,著背帶裙,似乎是上世紀初的古典女子,仿佛海報上那位1920年代的德國女子穿越100年來到現在。「她是我的曾祖母」,譚未明指著海報上的照片對我說,「上世紀二十年代,她為愛情來到中國」。
中島式裝置,像蜿蜒隧道,《煙鬥、松香與賦格曲》連成一個閉環,不知哪裡是起點與終點,也不知哪些是舊照與新片,或許藝術家並不想區分新舊和始終,如果觀者想看完作品,就需圍作品移動環繞,像看電影般一幀幀地看過每個鏡頭,直到回到原點。
| 從上海、香港、廣州到德國
上世紀二十年代,德國女子瑪麗亞在柏林與來德留學的中國男子相愛,並跟隨愛人來上海定居,結婚生子,留在中國,家族至今在華已100多年。瑪麗亞來上海的年代是中德交往的第一個高峰,德國處魏瑪時期,1921年《中德協定》標誌兩國建交,三十年代初中國更是德國遠東最大貿易夥伴。與曾祖母相隔百年之久的譚未明無法瞭解瑪利亞的全部過去,但從大歷史變遷中仍可推測:1938-1945年德國是日本盟友,生活在中國的瑪利亞,雖躲過德國國內的納粹與二戰,卻以敵對國公民身份在中國生活。德國戰敗後,她又經歷中國內戰、共和國成立,及包括文革在內的系列政治運動,同時期的家鄉德國,也分裂為東西兩個國家,她的家鄉德國南部所在的聯邦德國,一度不在中國邦交範圍內。
《煙鬥、松香與賦格曲》有大歷史碾過的痕跡:有民國初期在華德國人的時髦浪漫,有紅色中國的「蘇聯化」裝扮,有「文革」時身著中山裝的沉重面孔,還有改革開放後的溫馨家庭。「這是我父親寫給母親的信」,譚未明指著一封手寫信告訴我,這封落款為「大衛」、寫於1987年的信件旁,是一副家庭主題油畫,身著玫瑰色連衣裙的母親抱著嬰兒,白襯衣的年輕父親在坐在一邊,「這是父親為紀念我出生而創作的油畫。」
譚未明生於香港,自幼在父親指導下學習油畫,曾在廣州美術學院學習建築與藝術。她在香港和廣州生活,講國語和粵語,除了略混血的面孔,與中國人無異,經幾代人時間,家族已內化為中國家庭,似乎與德國不再關聯。「家人們經歷過文革,與外國有關係會受到牽連」,譚未明說,我完全能想像這個有德國血統的家庭,在那個時代會有怎樣不堪回首的記憶。她2014年移居德國,這似乎是這個混血家庭長久身份壓抑後的一次真我回歸。
| 向死而生,死亡的藝術
來到德國的譚未明,要重頭學習這個十分陌生的「血脈源頭」。她入讀波恩大學日爾曼文學與比較文學專業,從零學習已被家族遺棄許久的「母語」。除學習德語外,她和家人還在德國了卻一樁多年心事。「曾祖母去世後,一直沒有下葬,骨灰在我爺爺家放了四年」,譚未明說,「曾祖母故鄉在德國南部,我和爸爸帶著她的骨灰回到故鄉進行下葬儀式,讓她落葉歸根」。
葬禮與死亡是譚未明藝術中不斷出現的主題。《四位兄弟姐妹》是她在森林中對古樹根部的攝影,崎嶇糾纏的四塊根莖,是對家族照片的回應。上世紀的四個生命,轉為鏡頭下血脈相連的樹根,歸根故土。她對生命的休止符有獨特思考,從肅穆的死亡中看見生命意義與藝術昇華。在埃森的弗柯望藝術學院完成攝影學習後,她以向死而生的力量探索移民與身份。2024年,她用相機捕捉停留在爺爺額頭前的飛蟲瞬間,彼時的爺爺久臥病榻,生命垂危,一隻微小飛蟲的額前駐足,為死亡帶來一絲生命氣息;《十字架》是她對肌膚的微型觀察,脖子後頸上的印記形似十字架,象徵死亡,也象徵愛與救贖。這些最新作品,與曾祖母葬禮遺照和家人弔唁的舊照片,隔著時空遙相呼應。
| 遷徙、休止、循環
「這組作品,要從哪裡開始看起?」我問譚未明。在繞著《煙鬥、松香與賦格曲》走了兩圈後,我請藝術家按照她的創作順序帶我又走了一圈,然後發現,或許從哪裡開始看並不重要,這組影像長卷,無論從哪裡開始、沿哪個方向觀賞,都能形成敘事,它不是編年體正序,也沒有倒序追憶,而是舊時代與新時代參差交疊,每代人的肖像不分輩分前後地編織交叉在一起。
100年前,曾祖母瑪麗亞以德國人身份移民中國,追求幸福;100年後,曾孫女譚未明以中國人身份重新移民德國,尋找藝術表達。相隔四代的兩位女子,來到異國的年齡恰巧一樣,起點就是終點,過去也是現在,《煙鬥、松香與賦格曲》中的人物,既各自展開命運,也彼此複製重複。每個人物的故事都能從他人身上找到源頭,而每個人的變化也牽引著他人命運的走向。
撰文 | 勞拉申
圖片 | 德國駐上海總領事館文化教育處、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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