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藝術家潘台明在2020年首次提出的展覽《Liminality- Route of Returen生根?移動的邊界》於台北當代藝術館舉辦,結合策展實踐、展覽和研討會。四年後,在2024年11月,該專案再次返回馬來西亞吉隆玻,於A+ WORKS of ARTS畫廊舉辦了東南亞地區的個展,此次展覽延續了他一貫以「身份」「地方性」以及「跨文化交織」為核心的創作脈絡,同時與2020年在台灣舉辦的展覽形成有趣的對照。在台灣展覽中,觀眾被邀請以工作坊的形式通過分享與對話,重新思考地方與自身之間的聯繫。而這次吉隆玻展覽的呈現,則更加貼近本地語境,著力於探討「本土性」的複雜性及其與全球化進程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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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個展由《移動、身體與地方 • Tracing the Boundaries》、《合影 • Shifting Body》及《房間裡的「身體」• 「Travelling」 in the Age of Reproduction》等三大組作品所構成,另外,兩件最新作品《Metamorphosis in Green》和《Liminal Drift》也將在展覽中推出。本次展覽吸引了來自本地與國際的觀眾與媒體。展覽利用了畫廊內部的寬敞空間,以一種精心策劃的佈局方式,將潘台明複雜多元的創作生態全面呈現給觀眾。通過攝影、裝置、影像與繪畫的交織,潘台明再次證明了其在視覺語言與敘事實驗上的開創性地位。展覽以「非線性敘事「與「歷史隱喻「為核心,將藝術家的標誌性手法貫穿其中。不同材質的裝置、具有光學特性的特殊影像,以及以地緣政治為隱喻的作品,為觀眾營造了既沉浸又具反思性的觀展體驗。潘台明獨特的策展風格深受其早期策展經歷的影響,他以「策展即敘事」為理念,通過作品間的對話,構建起了一種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敘事場域。在展覽中,觀眾被引導穿梭於不同的文化符號、歷史隱喻與個人反思之間,宛若踏上一次複雜而又令人深思的旅程。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展覽特別回應了馬來西亞的地緣政治議題與生態環境問題。在熱帶雨林與資源開發之間的矛盾中,潘台明通過其創作以隱喻和象徵的方式,與觀眾建立情感共鳴,同時激發對環境與社會議題的深度思考。亦是藝術家又是策展人潘台明表示,展覽的主題希望探討藝術如何成為公眾理解複雜問題的切入點,並在文化反思與視覺衝擊間達成微妙的平衡。
通過對藝術家的訪談,我們將進一步解析此次展覽的組織背景與敘事結構,為觀眾打開一扇通往潘台明創作理念的窗戶。
《合影·Shifting Body》| 2020 | 數位輸出燈片 | 100 x 75 cm each
| 從「生根「到「移動「:多重張力的呈現
藝術家於展覽標題、作品題名本身便置入了多語混雜的巧思,潘台明認為這些標題並不預期被精準的翻譯,透過標題的閱讀,反而可令觀者進入到馬來西亞社會的語言使用語義。例如,展覽標題《Liminality- Route of Returen生根?移動的邊界》巧妙地並置了兩種看似對立的概念:一方面,「生根」象徵著歸屬感與穩定,指向遷移後對某一地的認同與適應;另一方面,「移動」則代表了流動性、不確定性以及對既定邊界的挑戰。這種張力反映了全球化語境中個體與地方關係的複雜性。在中文語境中「生根」通常比喻一種」「落地生根」的狀態,象徵著遷移後的長期定居與歸屬感。然而,從峇株巴轄(Batu Pahat)移居到吉隆玻的潘台明通過將其與「移動」這一充滿流動性和不確定性的概念相結合,挑戰了傳統的「歸屬「觀念。而王愛華(Aihwa Ong)曾清晰闡述到,「華語語系」(Sinophone)爭論的焦點是為人所熟知的華人世界主義者, 而他們在家鄉所體味的漂泊不定之感,對公民身份靈活的認知,以及同樣靈活的資本積累便是穩固其主體性的重要支點。迄今為止,華人世界主義(Chinese cosmopolitanism)在東亞和東南亞的傳播都只是被粗略地概括為所有人員的流動。
而在潘台明的作品中並未直接提供答案和方向,而是營造出一種思辨的張力:在當代社會中,地方是否仍能成為個體的穩定歸屬,抑或僅僅是一種動態的「閾限空間「(liminal space)?這一設問反映了當下全球化與區域化交織下個體身份和歸屬的複雜性。
潘台明探討了「地方性」(locality)的概念,指出「地方「不僅僅是地理空間,而是與人類活動、文化習慣和情感記憶密切相關的場域。他通過對邊界、身份、文化與歷史的探索,揭示了地方性並非天然存在,而是通過人類行為不斷建構與再建構的結果。例如,華人在南洋地區定居後,通過飲食文化、宗教信仰與建築風格的延續,創造了一種帶有「第二家鄉「意味的地方感。這種「營造地方性「的過程不僅滿足了人們對熟悉感的需求,也重塑了移民群體的文化認同與社會網路。由於藝術家個人的經歷,他認為「地方「本質上是一個關係性的概念。身份的歸屬與地方感的形成既受到時間的影響,也與個人的情感經驗和社會關係息息相關。對於那些長期生活在異鄉的人而言,原本的家鄉可能僅僅成為兒時的記憶,而其居住的地方則逐漸成為充滿歸屬感的「第二家鄉「。他以馬來西亞移民台灣的學生為例,這些人往往因為在異地形成了新的生活關係,而對母國的認知變得模糊。這種身份的流動與歸屬的變化,正是展覽試圖揭示的核心議題。
展覽也回應了當代地緣政治和全球化語境下的邊界問題。在全球人口流動頻繁、文化跨界交流加速的背景下,傳統意義上的國家邊界與身份歸屬愈發模糊。然而,法律和社會的邊界並未因此消失,而是轉化為一種更加複雜的力量,影響著個體的身份認同與文化歸屬感。
《房間裡的「身體」·Travellin in the Age of Reproduction》|2020|影像裝置
| 「落地生根」:遷徙與重塑的象徵系統
「落地生根「(Bryophyllum pinnatum)是一種頑強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其生命力在不同環境下表現出強大的適應性:無土條件下亦可生長,經歷乾旱後仍可復蘇,且在極端溫度下會呈現不同的顏色。這種生態頑強性不僅象徵著個體在遷徙中的生存韌性,也隱喻了身份的流動與重塑。同時,植物在不同文化和生態語境中的多重身份,例如在澳洲被視為有害入侵物種,而在其他地區則是藥用或裝飾植物,這種跨文化的視角呼應了展覽對多樣性與流動性的探討。
在潘的裝置作品《合影·Shifting Body》中,藝術家利用植物土壤剪切成採訪者不同居住路線的地圖板塊,探索空間與身份的關係。他通過藝術創作,將個人記憶與地理符號聯繫在一起。這些路線象徵被採訪者曾經住過的地方、家鄉以及未來可能定居的地方,構造出「活的地圖」,並被塑造成泥土,並與象徵堅韌與延續的植物「茅草」和「落地生根」結合,成為一個獨特的象徵系統。
通過這樣的媒材選擇和符號語言,作品意在重新探索「人」與「土地」的聯繫。泥土作為一種基本但具有強大隱喻性的元素,承載了記憶和歸屬感。而「落地生根」作為主要植物選擇,不僅因其名字直接指向「生根」「的主題,還因其本身的生態特性強化了遷徙與適應的主題。
這一作品挑戰了「人」與「土地」之間的傳統關係。地圖不再只是固定地理邊界的體現,而是一個可以通過記憶、情感和重新建構來賦予新意義的動態結構。在重新組合的「地圖」中,個人的經驗與願景賦予了土地新的形態,使「人」成為土地敘事的主動建構者,而非承載者。
「回歸」通過一種整體性、開放性和多義性的視覺語言被重新定義。這個概念的核心在於重新拾起那些被遺忘或忽視的多元文化與多種族認同,並在應對荒謬或不確定性的現實中尋找新的可能性與視角。藝術家在展覽中強調「回歸」不僅是一種向過去的追溯,更是一種動態的「移動「,這種移動可以是地理、身體、甚至觀念的轉變。通過這種視角,展覽不僅邀請觀眾重新認識他們所處的環境,也通過作品生成一種不確定的對話性空間,讓「結論「由觀眾共同書寫。這種表述與當代身份和遷徙的關聯極為緊密。植物的象徵性——尤其是「落地生根」的生態多樣性與適應性——強化了文化與身份在全球化語境中的複雜性與流動性。在展覽中,藝術家通過視覺語言成功呈現了「回歸」概念中的多義性,解構了「生根」與「移動」之間的張力,並通過象徵與材料的疊加,讓觀眾共同參與到身份與歸屬的再思考中,從而為觀眾提供了一個重新理解自我與環境關係的多維視角。
| 藝術作為「看見土地「的種子效應
藝術的作用不僅僅是情緒的宣洩或批判的工具,而是更深層次的思考與啟發。您形容藝術如同種子,觀眾在觀賞作品的過程中,無形中「收藏」了某種概念或情感,而這種種子可能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生根發芽,催生新的想法或行動。這一觀點非常具有啟發性,尤其是在面對馬來西亞自然與人類發展的矛盾時,藝術提供了一種中立的視角。藝術並非刻板地指向某種解決方案,而是提出開放性的問題,引發多元領域的對話,從而集結不同專業背景的智慧,共同探討人類與快速發展的社會結構下可能的共存方式。例如影片作品《房間裡的「身體」·「Travellin」 in the Age of Reproduction》中潘台明採用非線性敘事,字幕與聲音的錯位、不同步處理,甚至刻意省略翻譯,營造了「斷層」的閱讀體驗。這樣的設計迫使觀眾從既定的視覺語言規則中跳脫出來,專注於情緒、節奏及個人的反思。在這樣的敘事中,觀眾不僅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是參與到作品語言建構中的主動者,從中找到與自己經歷的共鳴,開啟自我探索的過程。
| 歷史與當代的交織:片段化與濃縮
歷史不僅僅是過去的印記,而是一種片段化、碎片化的存在。作品通過截取特定歷史片段或象徵,將其濃縮為一種可以在瞬間感知的「流動記憶」。這種濃縮對比了過去漫長的變化週期與當代快速變遷的矛盾。潘台明從他的作品中顯示,雖然歷史在加速運動中被壓縮,但其根本性質依然不可改變。這也揭示了現代人的困境——如何在高速變遷中找到穩定的自我和身份。而本次展覽對「流動性」主題的詮釋不僅指地理或身體的轉移,還包含了精神、文化與概念的遷徙。然而,流動的條件並不均等,特別是對弱勢群體而言,缺乏「資本」的現實阻礙了他們的流動權利。這讓他進一步提出了一種創意性的「非物理流動性」——一種不受限於實際條件的心智、觀念上的靈活性,這或許為那些被現實條件束縛的人提供了一種新的視野。
值得一提的是,展覽還融入了馬來西亞特有的地緣政治視角。作為多元文化社會的馬來西亞,其歷史中的殖民勞工遷徙、獨立後的民族重構及現代全球化的文化混雜,為「流動性」提供了一個豐富的語境。結合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與伽塔利提出的「遊牧式主體」概念,以及阿帕杜萊關於「流動現代性」的討論,它不僅解構了地緣政治對身體的限制,也將流動性推向更廣義的精神領域,重新定義了人與地方之間的關係。學者王賡武(Wang Gungwu)在其研究中指出,東南亞移民的身份認同往往帶有「多重歸屬」的特點,他們在適應新環境的同時,也通過文化實踐重塑了傳統歸屬感。本次展覽中潘台明的作品無疑回應了這一理論,並將其延續了這種動態視角。
藝術家作品中涉及南非植物、開礦歷史與數字地圖等符號,這些元素既是全球化背景下資源流動的隱喻,也是地緣政治的視覺呈現。這種表達方式體現了對殖民與後殖民議題的深刻關注。在馬來西亞這一曾經的殖民地社會,資源的開採(如錫礦業)與土地的利用不僅塑造了國家的經濟基礎,也深刻影響了種族關係與社會結構。
學者沈清松(Khoo Salma Nasution)指出,馬來西亞的地緣政治議題與環境資源密切相關,而這些資源的開發往往伴隨著社會的不平等與環境破壞。藝術家通過對礦產開發歷史的隱喻性表達,不僅喚起對自然資源流動的批判性反思,也提出全球資本對地方文化侵蝕的質疑。這種創作方法與後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Homi Bhabha)提出的「文化雜糅「概念相契合:後殖民社會的文化身份往往是歷史斷裂與全球流動的複合產物。
此外,植物在作品中的運用也具有深刻的象徵意義。學者貝內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像的共同體》中提到,自然符號在構建民族身份中的重要性。南非植物與馬來西亞歷史的並置,暗示了殖民過程中資源遷徙的全球網路,以及這種遷徙如何塑造後殖民國家的現代性結構。
| 策展即創作:敘事的解構與意義的再造
潘台明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藝術碩士期間學習策展經驗,所以這次展覽潘作為藝術家兼任策展人的身份,他認為策展作為一種整合性創作方法,將多樣化的媒介與觀念置於共同的語境中,其目的並非講述完整的故事,而是通過暗示與關聯,啟發觀眾自主思考。正如20世紀以來策展理論的演變所示(如漢斯·烏爾裏希·奧布裏斯特(Hans Ulrich Obrist)和奧克維·恩威佐(Okwui Enwezor)的研究,策展已被視為一種創作行為。藝術家在訪談中明確指出,策展如同編輯一本書,不同作品如同章節,通過視覺與概念的關聯性形成敘事邏輯。這一觀點與恩威佐提出的「平台策展「理念不謀而合:策展並非單純展示藝術作品,而是通過跨文化的視角建立多層次的對話場域。
在本次展覽中,藝術家構建了具有開放性與跳躍性的視覺敘事。藝術家在作品《移動、身體與地方·Tracing the Boundaries》中以牆壁上手繪的地圖路線、四幅寫實繪畫作品、印刷材料的光植物圖像、開礦歷史照片、移民故事和Google地圖截圖等多元媒介,將這些複雜的邊界問題以隱喻的方式呈現,試圖打破規訓,建構了具有跳躍性的展覽敘事。藝術家選擇的圖像節點涵蓋了古航海路線,並以多線式的敘事測繪方式呈現三者之間複雜與模糊的關係。
這些圖像並未直接敘述歷史,而是通過拼貼與暗示,象徵著身體勞力資源的移動和地緣政治,讓觀眾在碎片中尋找線索。這種方法延續了20世紀中後期藝術中的「文本性」探索,如瓦爾特·本雅明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提出的「蒙太奇」概念,試圖通過片段的並置構建敘事的開放性。這一策略不僅挑戰了線性敘事的傳統,也延續了當代藝術史中對觀眾主體性的激發與重新定義。
《移動、身體與地方·Tracing the Boundaries》(展場照) | 2020 | 地圖 | 尺寸依場地而定
這種「策展式創作「不僅是藝術家個人理念的延伸,也是對展覽作為藝術媒介本身的重新定義。藝術家通過策展中跨媒介的對話與非線性組織方式,讓作品成為觀眾探索主題、激發思考的工具。
| 數位化與現實的生存場域
同時,潘台明的新作品《Liminal Drift》通過繪畫、網路和視訊技術構建了一個多維度的空間,一個虛擬與現實交織的場域,折射出現代社會中生活狀態的延展性與複雜性。這張「大網「不僅捕捉了自然與人類的交互,同時隱喻了技術對社會結構的深刻重塑。藝術家巧妙地運用不同形式與元素,將其融入技術化的框架之中,揭示了當代社會中那些被規範化、被合理化的「正確「行為,同時大膽提出了兩個核心問題:「我們如何生存?「以及「如何在網路空間中尋找或建立新的位置?「
這種反思引發了對於當代哲學思想的聯想。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在其技術哲學中曾指出,技術不僅是工具性的手段,更是揭示世界的一種方式(aletheia)。在技術的框架中,世界以特定的方式被展現,人類也被迫在這一技術化的視角中重新定位自身。藝術家通過這件作品讓觀眾意識到,技術不僅是對自然的統攝,更是對人類主體性和生存方式的深刻挑戰。
然而,藝術家並未停留在批判層面。他通過作品進一步強調了構建新可能性的必要性。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提出了「異托邦「(heterotopia)的概念,指那些不同於常規社會秩序的空間,它們可以成為打破舊框架、激發新思維的場域。藝術家或許正是在嘗試通過網路與技術建構一個虛擬的「異托邦「,探索如何在現有框架之外開闢新的生存與社會行為模式。
回到藝術語境,作品的哲學內涵與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在《數位化生存》(Being Digital)中的觀點遙相呼應。尼葛洛龐帝認為,數字技術為人類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但也提出了對傳統秩序的挑戰。這件作品通過「技術的元素化「,刻畫了當代人類試圖在這張網中掙扎、適應與生存的圖景,同時也揭示了這一過程中未曾解決的根本困境:我們是否總是重複舊框架,而忽略了創造真正新事物的可能?
作品的關鍵意義在於其對「框架化思維「的批判。藝術家認為,當我們面對政治、社會等宏觀問題時,依賴的是線性的、局部的解決方案。然而,正如齊澤克(Slavoj Žižek)所言,現代問題需要的是對體系性根源的顛覆,而非修補漏洞的權宜之計。藝術家通過這件作品試圖呼籲觀眾以一種超越性的視角重新審視我們所處的網路空間——不再僅僅將其視為服務或工具,而是視為一種可能的生命延展場域。
作品的視覺表達同樣值得關注。通過繪畫與技術語言的結合,藝術家不僅以象徵性的方式揭示了虛擬與現實的邊界模糊,更通過多元媒介將觀眾帶入一種沉浸式的思考場域。這種形式上的突破回應了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瓜塔裏(Félix Guattari)在《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中提出的「根莖「(rhizome)結構:一個多維、無中心的關係網絡,暗示著技術與社會的複雜交互。
《Liminal Drift》|2024|Oil and acrylic on canvas|153x244cm
總的來說,這件作品通過技術與藝術的交織,賦予了我們重新思考生存問題的契機。在網路化生存的語境中,作品不僅是對現實的映射,更是對未來的探尋與召喚。藝術家的創作提醒我們,真正的解決方案不僅依賴於技術進步,更需要哲學上的覺悟與行動上的變革。正是在這一點上,藝術成為了一種可能性的實驗場,一種社會創新的催化劑。
葉之形,網之境
另一幅作品《Metamorphosis in Greens》探索了自然、空間和技術之間的關係。藝術家將素描紙剪裁成葉子形狀並拼貼,形成一個植被般的結構,同時通過Photoshop將植物與地圖連接,去除背景,僅保留主體。這種創作過程,不僅展現了傳統繪畫媒介的延展性,也揭示了數字技術在藝術表現中的潛力。
作品中葉子的形狀象徵自然,而拼貼技法則暗示出一種人造的痕跡。這種張力帶領觀眾思考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我們是否正在通過技術重新定義「自然「?正如齊格蒙·鮑曼(Zygmunt Bauman)在其「液態現代性「理論中所提到的,當代社會正處於一個動態、不穩定的狀態中,傳統的邊界被打破,人與自然、虛擬與現實的界限變得模糊。藝術家的作品在形式和內容上回應了這種「液態「的狀態,將自然形態轉化為技術構建的「自然「。
藝術家刪除背景的行為值得深思。這一「去背景化「策略隱喻了當代資訊社會中語境的流失。德國哲學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指出,現代技術讓藝術脫離了其原生場域,從而失去了「靈韻「(Aura)。然而,在藝術家的作品中,背景的缺失並未使主體失去意義,反而強化了葉片與地圖之間的連接。這種技術手段既是對自然形態的模仿,也是對其解構。
展覽中的植被形式不僅僅是一種視覺語言的延伸,更是一種深層次的符號建構。葉子的形狀聯結了自然的隱喻,而地圖則象徵人類活動的軌跡。兩者的結合,不僅表現了人類在自然中的移動,也暗示了技術如何塑造了我們的地理與情感空間。這種拼貼式的表達手法與德勒茲與瓜塔裏(Deleuze & Guattari)提出的「根莖「概念相呼應,表現了一種去中心化、網路狀的生長模式,挑戰了傳統線性敘事的藝術表達。
《Metamorphosis in Greens》|2023|Acrylic on paper|108x190cm
這兩幅新的作品以其融合傳統媒介與數字技術的實驗性手法,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多維的視覺體驗。藝術家通過葉片與地圖的結合,揭示了自然與技術、現實與虛擬的複雜關係,同時也提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在技術主導的時代,我們如何重新定義自然與生存?這不僅是一種藝術的探索,更是一種哲學的召喚。
| 從台灣到馬來西亞:創作語境的轉型
藝術家從台灣回到馬來西亞,面對截然不同的藝術生態,提出了具有適應性與創新性的創作策略。藝術家也在本次展覽中反思了從台灣到馬來西亞的創作轉變。台灣的藝術生態因策展文化的成熟而顯得具有前瞻性,在台灣策展經驗中,其創作更傾向於對時事熱點的快速反應,通過不同媒介討論社會問題。然而,回到馬來西亞後,馬來西亞則在藝術批評與觀賞機制上顯現出「地方性「和「局限性「的雙重特質,其關注重點轉向觀眾主體性的培養與地方藝術生態的提升。藝術家並未試圖直接延續台灣時期的創作模式,而是通過調整創作語境,回應馬來西亞社會對藝術解讀的特定需求。
台灣學者林懷民認為,東亞藝術因文化記憶的豐富性而具有敘事的多樣性。藝術家在馬來西亞的創作延續了這一觀點,通過隱喻與象徵的非線性敘事方式,嘗試引導觀眾突破單一解讀框架。這種方法不僅是對地方文化認同的回應,也為區域藝術的全球化發展提供了新的視角。
這種轉型反映了藝術家對不同文化語境中藝術傳播方式的敏銳觀察,也體現了對藝術與社會關係的深度思考。從台灣展覽中的時事熱點關注,到馬來西亞語境下對觀眾觀看方式的探索,藝術家在作品中呈現了一種動態的文化適應與反思能力。
潘台明認為東南亞的藝術觀賞與批評機制尚未完全成熟。藝術家指出,馬來西亞的觀眾缺乏多樣化的觀看方法,這種狀況不僅限制了藝術創作的深度,也反映了公共藝術教育的缺失。相比於歐美藝術中成熟的批評體系與觀賞傳統,東南亞藝術在公共觀賞教育與多元解讀機制上仍顯薄弱。這一現象可追溯至馬來西亞的殖民歷史及後殖民語境,在多元種族文化的基礎上,藝術體系的建立長期面臨資源有限與認知單一的挑戰。因此,這種觀看模式的變革在東南亞藝術語境中尤為重要。
通過非線性敘事,藝術家試圖解構傳統的觀賞路徑,將觀眾從被動的觀看者轉變為主動的解讀者。藝術家通過展覽中「非指示性「提示與多層次影像的安排,旨在激發觀眾的探索欲望與思維參與。這種策略延續了後現代藝術對「觀眾主體性「的探討,例如米歇爾·福柯在《知識的考古學》中提出,文本意義並非由作者單向傳遞,而是在接受過程中被重構。在策展中,藝術家通過圖像的跳躍性與隱喻性,鼓勵觀眾在作品間找到自身的解讀邏輯,從而賦予藝術更多的公共參與可能性。
| 非直白的表達與觀眾主體性的激發
《Liminality- Route of Returen生根?移動的邊界》不僅是一次關於藝術的探索,更是一場文化、身份與地方性的深刻對話。展覽通過挖掘「地方「背後複雜的情感與社會關聯,將個人與全球化、地方性之間的緊張關係直觀地呈現在觀眾面前。在馬來西亞這樣一個多元文化背景濃厚的環境中,潘台明的作品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他質問觀眾,是否可以真正地「回歸「某地,亦或是我們每一次的「回歸「都在重新定義我們與地方之間的關係?這種深刻的文化反思,不僅對馬來西亞觀眾具有特別的意義,也為全球化時代下的地方性討論提供了新的啟發。「回歸「通過一種整體性、開放性和多義性的視覺語言被重新定義。這個概念的核心在於重新拾起那些被遺忘或忽視的多元文化與多種族認同,並在應對荒謬或不確定性的現實中尋找新的可能性與視角。他強調「回歸「不僅是一種向過去的追溯,更是一種動態的「移動「,這種移動可以是地理、身體、甚至觀念的轉變。通過這種視角,展覽不僅邀請觀眾重新認識他們所處的環境,也通過作品生成一種不確定的對話性空間,讓「結論「由觀眾共同書寫。
藝術家明確提到,其創作理念之一是避免情緒化或直白的表達,而是嘗試通過隱喻、暗示及多重媒介的運用,激發觀眾對個人經歷的反思與自我延伸。這種理念尤其體現在展覽中的多語言字幕與音畫錯位的處理方式中。通過有意製造語言和視覺理解上的「斷層「,藝術家模糊了固定的敘事邊界,使作品成為觀眾重構意義的「試驗場「。
這種方法不僅考驗了觀眾的思考能力,也體現了藝術家對觀賞方式變革的期待。尤其在馬來西亞的語境中,藝術家期望觀眾能跳脫既有的欣賞模式,以更開放的態度解讀作品。這種互動性極大程度上激發了作品與觀眾之間的對話空間。
| 展望與結論
藝術家在談及未來發展時,明確表示其創作將結合更廣泛的閱讀,以拓展對地緣政治與社會議題的認識。同時,提出了以「書籍「為媒介的可能性。這種創作思路延續了藝術史中「藝術書籍「作為獨立藝術形式的傳統,例如愛德華·魯沙(Ed Ruscha)的攝影書籍與索爾·勒維特(Sol LeWitt)的概念藝術書。通過書籍,藝術家希望擴展對地緣政治、社會議題的批判性思考,使作品不再局限於視覺呈現,而是通過文本與圖像的交互產生新的敘事方式。
本次展覽的希冀在於藝術的力量不在於給出答案,而是創造對話的空間,啟發更多元的未來想像。正如潘台明所言,藝術是一顆種子,而在馬來西亞這片多元且充滿矛盾的土地上,這些種子有可能發展出無限的可能性,帶來更加豐富和包容的未來。
撰文 | 許瀚尹
圖片 | 吉隆玻A+ WORKS of ART畫廊提供
《生根?移動的邊界Liminality-Route of Return》
A solo exhibition by Phuan Thai Meng
日期 | 21 Dec 2024 - 15 Feb 2025
地點 | A+ WORKS of ART畫廊 (馬來西亞吉隆坡 D6 Business P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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