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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廢墟中重生的美學|馬來西亞當代藝術家Khairi Shamsudin


《泥灘(Mudflat)》馬來西亞當代藝術家Khairi Shamsudin首次個展於2025年1月23日至2月22日在馬來西亞當代藝術畫廊SARENG GALLERY舉行。在《Mudflat》展覽中,藝術家通過廢棄的工業材料,巧妙地反轉了現代性對自然的支配性視角,揭示了人類與環境之間複雜且不斷變化的關係。這不僅是對當代環境危機的深刻反思,更是一種超越傳統美學的「災難後美學」探索。

 

這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展覽,《藝術地圖》藉展覽《Mudflat》與藝術家進行了專訪,同時與馬來西亞本土多重層次的歷史、文化與生態對話之餘,並深挖其「工業詩學」背後的技術哲學,及瑪拉工藝大學體系培育下的藝術生存策略,為發展中國當代藝術研究提供鮮活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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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msudin 1988年出生於馬來西亞檳城,畢業於馬來西亞瑪拉工藝大學;他曾獲得許多著名獎項,包括 2021 年的 Bakat Muda Sezaman 獎和 2015 年國家美術館 (KL) 頒發的法國馬來西亞青年藝術家獎。他的職業生涯使他成為 2014 年所羅門·R·古根漢美術館主導的策展計畫「亞洲與古根漢」和澳洲昆士蘭美術館的「藝術背景」的參與者。曾在新加坡、日本、泰國、印尼和澳洲等地區和國際舉辦展覽。

| 空中視角作為「層疊宇宙」的災後地貌 

 

Khairi Shamsudin的創作過程頗具象徵意義,他在作品中用「俯瞰視角」並非單純的空間抽離,而是一種對「創傷地理」的隱喻性凝視。他通過材料的層疊澆築(如水泥、樹脂與泥沙的疊加),將洪水後的地貌轉化為一種類似中國傳統山水畫的「淺空間」——既非完全抽象,亦非寫實再現。這種視角的曖昧性,暗合了災難記憶的複雜性:它既是個人化的(2001年與2021年馬來西亞檳城洪水經歷),也是集體性的(東南亞沿海地區的普遍困境)。藝術家以鳥瞰的「上帝之眼」將災難現場抽象化,實則消解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察霸權,讓材料自身成為地貌「再生」的主體。


左圖:匡廬圖 - 立軸 - 绢本水墨 - 纵185.9厘米 横106.8厘米 國立故宮博物院

 

一系列作品從視覺上呈現了廢棄材料的裂痕、破損和重塑,這一切都讓人聯想到美學哲學中關於「破碎」的討論。杜波伊(Baudrillard)在《符號的消逝》中提到,現代社會的符號和象徵已經趨於「過度消費」,它們變得空洞而無法承載真實的意義。而「災難後美學」正是對這一消耗過程的反思與重構。在Mudflat中,裂縫和破損並不是負面的、消極的象徵,而是重生與再生的必要過程。正如吉爾·德勒茲(Deleuze)所說:「破碎是重生的前提。」藝術家通過揭示這些「裂縫」,提供了一種哲學性的視角,即破壞並非終結,而是創造新的秩序和意義的起點。

 

| 材料的對抗性 工業文明與自然暴力的共生

 

藝術家在展覽中大量使用工業材料(HDPE塑膠、水泥)與自然介質(泥沙、樹脂),構成了一場微觀的生態劇場。藝術家刻意保留澆注過程的不可控性——水泥的龜裂、塑膠的扭曲、泥沙的沉積——這些「非人行動者」的痕跡,模擬了洪水沖刷與泥灘形成的沉積學機制。

 

值得注意的是,Khairi Shamsudin對材料的「反向挪用」的創作方式是一種視覺化的抗議,來質疑當代社會的消費主義和技術進步極具批判張力:構成主義曾以工業材料歌頌技術烏托邦,而在此,水泥固化地貌與塑膠污染卻成為生態崩潰的紀念碑。這種「後工業反諷」揭示了人類幹預與自然力量之間的剝削關係:當塑膠廢料被重新嵌入「類自然」紋理中,所謂「人造」與「自然」的界限已徹底溶解。 


在作品中,藝術家無意將廢棄的塑膠垃圾視為簡單的環保行動,而是對摧毀生態平衡的工業化進程的批判。塑膠作為全球消費文化的代表,象徵著現代社會對資源的過度掠奪,以及隨之而來的環境污染。而藝術家通過將這些「廢棄物」賦予新的生命,挑戰了人類社會對自然界的控制欲,試圖在這些材料的形態中找到一種破碎與重生的平衡。


(左圖) 2021年檳城大水災

 

| 色彩與觸覺 區域性創傷轉譯與全球化共情重構

 

雖然《Mudflat》以馬來西亞為創作的地理背景,藝術家卻將其置於一個更加廣闊的全球化環境中,體現了東南亞地區獨特的生態環境危機及其在全球氣候變化中的重要性。東南亞地區常年受氣候變化影響深遠,其自然災害頻發、海平面上升的威脅不容忽視。在「全球化」語境下,東南亞的這些問題早已超越了區域性,它們代表了全球生態危機的一部分,而這些議題也成為藝術家創作的重要切入點,轉換成創作下的材料的選擇。

 

在系列作品《After the Flood III》中渾濁的藍、《Waterfall》裡泥綠的滲透,這些色彩選擇遠非美學偶然。藍色既指向洪水的原始暴力(如馬來西亞季風期的海平面上升),也在層疊覆蓋中成為記憶修復的視覺載體。畫布邊緣的粗糲觸感,則構成對社交媒體時代「災難圖像氾濫」的抵抗——當數字影像將苦難扁平化為圖元,實體材料的物質性(水泥的沉重、塑膠的脆硬)迫使觀眾以身體經驗重新連接災難現場。藝術家拒絕提供明確的救贖敘事,卻通過觸覺的「在場性」,將生態創傷轉化為可感知的開放性追問。 

《After the FloodⅠ》,綜合材料:畫布、混凝土、HDPE塑膠、樹脂,62x61cm,含框:65x65cm,2023年
《After the FloodⅠ》,綜合材料:畫布、混凝土、HDPE塑膠、樹脂,62x61cm,含框:65x65cm,2023年
《After the Flood Ⅱ》,綜合材料:畫布、混凝土、HDPE塑膠、樹脂,62x61cm,含框:65x65cm,2023年
《After the Flood Ⅱ》,綜合材料:畫布、混凝土、HDPE塑膠、樹脂,62x61cm,含框:65x65cm,2023年

《After the Flood Ⅲ》,綜合材料:畫布、混凝土、HDPE塑膠、樹脂,62x61cm,含框:65x65cm,2023年
《After the Flood Ⅲ》,綜合材料:畫布、混凝土、HDPE塑膠、樹脂,62x61cm,含框:65x65cm,2023年

| 後殖民語境下的「人造自然」批判 

 

作為全球棕櫚油與橡膠產業鏈的核心節點,馬來西亞的經濟模式始終纏繞著殖民遺產與生態代價。Khairi Shamsudin雖未直接指涉種植園政治,但其材料實踐暗含尖銳的歷史反思:HDPE塑膠(石油工業副產品)模擬泥灘有機紋理的過程,恰似後殖民國家將自然資源暴力轉化為經濟資本的縮影。

 

展覽中「非連續性拼接」的地貌模型,是策展人和藝術家的共識,進一步映射了全球化修復邏輯的荒誕性——當海堤(作品系列《Coastal Erosion》)以水泥加固海岸線,這種「修補迴圈」本身即是另一種生態破壞。作品中以此為創作基礎的「回收」概念不僅限於材料的再利用,它也象徵著全球化背景下東南亞文化與環境的再生。這種跨文化、跨地域的視野,使得《Mudflat》在討論環境修復的同時,跨越了國界,探討了全球性問題的共同命運。當藝術家以美學轉化抵抗宏大敘事,馬來西亞地區本土經驗則上升為全球南方生態危機的普遍隱喻。

 


《Coastal Erosion》系列,綜合材料:畫布、混凝土、土壤、沙子、樹脂,每幅32x20cm,含框:35x24.5cm,2024年

 

在馬拉西亞瑪拉工藝大學( Universiti Teknologi MARA)藝術系學習和任教期間,藝術家Shamsudin觀察馬來西亞年輕藝術家的生存困境(如政府支持缺位、多元文化身份的交織),於創作中將之折射為一種「邊緣的創造性」。他拒絕被歸類為馬來傳統藝術(如蠟染或伊斯蘭幾何抽象),亦警惕西方當代藝術的範式殖民。這種「之間性」反而催生出獨特的材料語言:將檳城漁村的廢棄漁網轉化為樹脂模具,用棕櫚油工業廢渣混合水泥澆築——這些本土材料的轉化,既是對全球化產業鏈的微小反擊,亦是對「何為馬來西亞當代藝術?」的另類回答。正如他計畫中的更大尺幅作品,這種創作既是物理空間的擴張,亦是對藝術體制界限的挑戰。 

《Waterfall》,綜合材料:畫布、混凝土、HDPE塑膠、樹脂,62x61cm,含框:65x65cm,2023年
《Waterfall》,綜合材料:畫布、混凝土、HDPE塑膠、樹脂,62x61cm,含框:65x65cm,2023年

| 東方美學的隱秘迴響 侘寂與不完美的重生

 

Khairi Shamsudin的創作中潛藏著東方美學的基因。他坦言對日本侘寂(Wabi-Sabi)美學的傾慕——那種在殘缺、無常與粗糲中尋得生命力的哲學,與洪水後地貌的「再生」主題形成隱秘共振,體現了對時間流逝、生命脆弱的深刻理解。作品中水泥的裂痕、塑膠的變形,不再是「破壞」的符號,而是轉化為一種「未完成」的禪意。這種對「不完美」的崇拜,既是對西方現代性追求光滑與效率的抵抗,也暗合了東南亞本土文化中對自然迴圈的敬畏(如馬來傳統建築「高腳屋」與洪水的共生智慧)。當工業廢料被賦予侘寂式的美學價值,災難記憶便在廢墟中獲得了詩意的棲居。 

位於京都府京都市的龍安寺禪院。陶土牆上因年代久遠形成的斑駁痕跡體現了“寂”。園中岩石則象徵著“侘”。
位於京都府京都市的龍安寺禪院。陶土牆上因年代久遠形成的斑駁痕跡體現了“寂”。園中岩石則象徵著“侘”。

| 黑格爾:毀滅的痕跡本身,

 

現代藝術哲學家如阿爾圖塞(Althusser)和博赫(Bourriaud)常常探討藝術創作的社會責任。藝術不再是純粹的美學追求,它與社會、政治和生態問題密切相關。而Khairi Shamsudin的創作,宛如一場獻給廢墟的安魂曲。他在工業與自然、控制與失控、創傷與美學的裂隙中,構建出一種屬於熱帶後殖民時代的「脆弱詩學」。當觀眾凝視那些仿佛從地殼深處湧現的材料褶皺時,某種黑格爾式的辯證時刻悄然降臨:毀滅的痕跡本身,正在成為再生的起點。而藝術家未來的探索——從水泥巨構到紙上實驗——或許將揭示更殘酷的真相:在氣候危機的時代,人類終將學會在自我製造的廢墟上,以謙卑之姿重寫生存的語法。 

 

Khairi Shamsudin始終否認環保主義者或傳統藝術家身份,這種「去宣言」姿態反而強化了作品的批判潛能。當工業廢料被賦予「類自然」的美學價值,當洪水記憶凝固為可收藏的裝置物件,觀眾被迫直面一個悖論:我們是否正在以藝術之名消費災難?藝術家無意提供解決方案,卻通過材料的「沉默敘事」揭露進步神話的代價——水泥既是防洪工程的基礎,亦是地貌固化的元兇;塑膠既是人類文明的產物,亦是生態鏈中的癌變。這種矛盾的不可解性,恰是當代環境危機的本質。 

 

撰文 | 許瀚尹(《藝術地圖》駐馬來西亞特約作者)

編輯 | 樊婉貞

圖片 | SARENG GALLERY 畫廊

 

《泥灘(Mudflat)》- Khairi Shamsudin個展

時間 |2025年1月23日至2月22日

地點 | SARENG GALLERY 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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