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評論家 |香港話劇團《天下第一樓》評論 | 時代不入其門的《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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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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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話劇團重演經典劇目《天下第一樓》,為何冀平的金牌之作,首演於1988年,粵語版於2022年由香港話劇團首演,故事雖取材於民初北京,大量使用北京市井用語,以還原當時的生活風貌,改編為粵語後卻絲毫不覺突兀,人物風采不減,活脫脫一群清末民初年間的老北京,嘴裡唸着粵語的對白,把一家人來人往的烤鴨飯莊,它的愛恨情仇興亡盛衰娓娓道來。
只是時隔三十餘年,劇本一刀未改,原汁原味,只結尾加了一場戲,即使演員們對角色的揣摩和演繹也入木三分,情節緊湊無冷場,散場時卻覺悵然,不是意猶未盡,而是覺得劇情中的鋪排和巧思,最終落到了空處,不得其所。
終歸清末民初的北京離我們太遠,單純地呈現其器物文明人文風貌,缺少連接當代的脈絡,無法令當代的我們共情;人物弧光也略嫌不足,人物遭遇的衝突事件只推進了劇情,卻鮮有動搖人物固有的觀念,卻沒有帶來成長和改變;時代脈絡的缺失和人物弧光不足,導致在當代的眼光下,劇情缺少足夠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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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末民初老北京景觀-時代不入其門的《茶館》
《樓》的第一幕由張勳復辟起,至北洋政府的末年(「東北易幟」前)終,故事聚焦北京烤鴨老店福聚德(原型為全聚德)的危機,老掌櫃唐德源年老病重,兩個兒子不爭氣,只得臨終托孤於子西介紹的同鄉,本劇主角盧孟實執掌福聚德,扶大廈於將傾,歷經十一載,柳暗花明,人心聚散,終歸神通不敵業力,黯然離場,遺下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乍看之下,《天下第一樓》的材料和結構頗似老舍的《茶館》,清末民初、飯店、時代變遷、落泊貴族(旗人)、三幕劇,細究之下,《樓》跟《茶館》講的完全不是一個故事。
《樓》搭建了一個比《茶館》更豐滿,由「美食、掌故、報菜名,落泊旗人、紫禁城太監、民國軍官,市井小民、梨園、武行、八大胡同」組成的清末民初老北京景觀,同時抽空了時代背景的政治、經濟、社會變化,時代背景僅僅令景觀內的元素同時出現成為可能。
誕生於五十年代《茶館》講的,是時代變遷下,那些流動的階級、身份和不變的人性,旗人失去了貴族身分和皇糧,無節制下的公權力永遠在盤剝,動盪的時局鼓勵人們變得更無恥、無序、無底線,而茶館即使貼滿了「莫談國事」的犬儒封條,也不可能自外於時代的衝擊,由是即使七十年過去了,《茶館》依然回應着當代社會,我們不會因為《茶館》在時空上的隔閡而覺得陌生。
誕生於80年代的《樓》則不再有濃厚的批判意味,它同樣把目光放到了人性和命運上,因為東主的貪婪和福聚德各人或多或少的人性缺陷,「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導致了命定的失望和蒼涼的終局,但時代的變遷只是樓外一塊被拉動的背景板,無論是被張勳強行從填墓裡屍還的大清,還是隱身在軍官巡警口中的歷任北洋政府,它們對福聚德的衝擊,加起來都不如溥儀在紫禁城裡的一通外賣電話。我們可以藉巡警的一句對白總結,「不必擔心誰打進北京,無論是皇帝、軍閥、長毛、總統,都只管在福聚德訂烤鴨。」
若論對飲食文化的刻畫,《樓》自然勝過《茶館》,若論格局之恢宏深遠,《樓》則不及《茶館》。時代從福聚德外輕巧地路過,卻對茶館重拳出擊。福聚德的興亡完全取決於它的產權分配模式和內部經營,我們的目光更多被引導到這個景觀裡面的風貌和人物,而非他們與身處的時代如何交互,因為時代變遷本就被排除在這個前現代的小天地之外。
單論情節、台詞,《樓》固然精彩中見巧思,其內核則略有老生常談之嫌,由一個「食」字作引,折射出人生百味,可這些況味到今天還有甚麼未被說盡?還有甚麼是歷久常新?
李安的《飲食男女》以食、味作引作喻,骨子裡是中國家庭那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情帳,聚餐維繫着老朱的家庭,可每次聚餐朱家都要迎來分別,食物隱喻着一切無法被壓抑、無法被明確表達的愛,只要我們的社會還有老朱這樣的父親,我們永遠可以在這個故事裡共情,可《樓》卻缺少了這種可以跨越時空的脈絡,烤鴨亦只是烤鴨本身,我們無法從這個故事找到更多呼應。

| 在劇本視野以外的角落
即便抽空了時代背景的變化,《樓》整體依然保持着現實主義色彩,人物特質豐富、鮮明且多面,但作為一部時間跨度達十一年,目光聚焦於小角色命運浮沉的劇作,卻少見角色的成長和變化,這使角色在今天的尺度下,未免不夠充實和略為臉譜化。
劇中的修先生,以味喻人,認為福聚德眾人有如五味,酸苦辣鹹各有其人,盧孟實作為大掌櫃,就如掌勺的廚子,五味調和,衷誠共濟,方成一桌好菜,這當然是治大國若烹小鮮的一種互文演繹,可盧孟實掌勺的本事,從出場到結尾幾乎沒有變化,他雖有現代化的商業手腕和思維,但卻無法管束羅大頭,只能容忍他三番四次挑起禍端,面對唐家東主的苛索也只能啞忍,這些相同的問題從他接掌福聚德起,一直困擾他到離開前的最後一刻,而他從未因為出現的問題無法解決而產生改變。
除了被動接受東主的吸骨敲髓,他理應還有許多選擇和可能性,假如他是一位更有野心(同時底線更低)的企業家,以他的手段,要奪走唐家的股份,或者讓唐家意識到收回福聚德意味着殺死生金蛋的雞,並不困難,但他沒有作更多的努力,其內在變化,只有在最後被逼離開福聚德時才有所體現——他終於死心並接受了自己在這裡非主實客,即便扭盡六壬,也無法擺脫福聚德淪為只宜明月清風的陋室空堂,這使他的形象比起一位反抗者、秩序的顛覆者,更接近一個守序的托孤重臣,他只是「為福聚德續命」,而沒有真正改變福聚德。
台詞中留白不提的一味甜,當指盧的紅顏知己洛英,洛英作為劇中唯一的女性角色,頂起福聚德半邊天,可也同樣缺乏弧光,她第一次出場到最後,都是同一個不求回報的真愛形象,更可惜的是作為福聚德的管理者之一,我們看不見她除了愛情外的其他訴求,而到了最後盧孟實選擇回鄉而拋下她時,我們也看不見她對盧的感情有所改變,她會不會為這些年的青春和心血付諸東流而傷心怨懟,假如不會,她可又有別種心境?
常貴、子西、羅大頭等人,在與盧共事十一年後,眼見福聚德朱樓起朱樓塌,看着王公貴客流落街頭,又是怎樣一番滋味?
這些角色的經歷為他們的成長和褪變留有足夠空間,這些本應出現在視野之內的可能性和維度,卻未被善加利用,不得不說十分可惜。


| 時代衝突與解讀空間的缺乏
當那些可能性消失在劇本的視野之內,就顯得福聚德一行人只是經過有限度的抗爭後,在用盡一切可能的辦法前,便在一塊多年前已經出現在視野之內的石頭(同樣的敵人、同樣的困境)上反覆跘倒,最後過分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理想和心血將被糟蹋的結局,這也使結局的蒼涼意味中,還夾雜着更多人事未盡的不甘。
而這種蒼涼和不甘,同樣無法歸咎於時代的局限或不可抗力,因為時代的變化實際上已經從背景被抽走了,角色面臨的並非時代變遷中,新舊觀念的衝突,或者說他們幾乎沒有價值觀上的衝突和矛盾,只有錢、權上的衝突和矛盾。
衝擊福聚德的,不是清朝滅亡後北京的經濟跌落,而是繼承者的無能;衝擊羅大頭的,不是新時代的飲食口味,而是同樣師承御廚的李小辮加入福聚德後,對他地位和權力的威脅;擊倒常貴的,不是他底層的生存智慧不再奏效,是社會傳統中五子行與其他階層那不可踰越的高牆。就如前文所述,時代只是從福聚德門前經過,關起門來,一場前現代的風波自成天地。
至於主角盧孟實的動機,同樣也實際上與當代脫勾,盧孟實的父親生前也在飯店工作,因為被懷疑偷盜受辱鬱悶而死,孟實接掌福聚德的最終目標,是透過把福聚德經營成一番大事業,使人們能擺脫對五子行的偏見,為父親出一口氣,但他的手法卻僅僅是讓福聚德的員工必須生活檢點,亦即五子行遭受的偏見,在他眼中與其說是一種不公,不如說是五子行中人不爭氣的結果,他的訴求不是消除「下三濫」的社會藩籬,而是把五子行從「下三濫」中除名。最終這個目標失敗了,也僅僅是因為盧失去了福聚德,而非這種觀念超前於時代或其正名的手段不恰當。
因此我們也失去了一種解讀的空間:盧孟實有沒有可能不止是一個職業經理人,還是一個超前於時代,為人人平等的權利而奮鬥的改革者?他是否也受困於歷史的時刻表,站在中段而倒在變革來臨的前夕?我們看到了這種可能性,在劇本中卻缺乏足夠的挖掘和支持。
當故事不負載我們關心的衝突,即使台上人物刻畫得入木三分活靈活現,他們的悲喜也始終與我們相隔。
但即便如此,本劇創作於80年代,用今天的標準去看,依然大致做到了說好一個有笑有淚的故事,在敍事、節奏、調度上毫不遜色,只是大眾的審美和口味也在與時俱進,如何令經典之作煥發新姿,在人物塑造上推陳出新,回應當前的時代,也應當是重演中需要開始考慮的課題。
茶館「莫談國事」的諷刺至今還未過時,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的道理,卻被說過太多次,假使將來還有機會重演,我也很希望能看到一個,內核與當代社會有更多呼應,人物的成長和變化更為突出,維度更複雜,有更多屬於這些小人物的掙扎和糾結的,更上層樓的《天下第一樓》。
文 | 鴿子全 (Gen Z,精神生活矽膠:文學、音樂、電影。摸魚是為了真正的生產。)
圖 | 香港話劇團提供
中信銀行(國際)為您呈獻《天下第一樓》
觀賞日期:2025年1月24日
觀賞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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