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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評論家 | 香港藝術節 | 雷雨 | 無法回到曹禺的文藝大喜劇

已更新:4月8日


1934年,曹禺挑戰倫理禁忌經典之作《雷雨》問世,轟動文壇乃至整個社會一時,也為中國現代戲劇史開啓新的一頁。作為哀「天地間的殘忍」、曾讓無數觀眾潸然淚下的文藝大悲劇,曹禺大概不曾想過在九十年後的今天,由香港藝術節委約及李六乙導演、揚言「回到曹禺」的新版《雷雨》,竟成為一部被改得支離破碎的荒誕喜劇,令人哭笑不得。

 

| 走馬看花的刪減版

 

根據藝術節官網的宣傳資料,新版製作團隊是依據《雷雨》1936年的單行本,重排這部中國現代文學經典,其中一大特色便在於保留曹禺劇本原有、但在過去絕大多數演出版本中也被刪除的序幕和尾聲。由是,懷著能看到原汁原味話劇版的期待心情進場,不久卻發現新版與曾閲讀的1936年版大相徑庭:序幕和尾聲中的姊弟二角消失了,魯貴一角也被刪掉,下半場將戲劇推向高潮的數次衝突情節更被壓縮省略。從上述改動不能看出,團隊整體有「做減法」的傾向——中場休息時忍不住搜尋相關報導閲讀,才看到導演在一次訪問中指出「若全本演出,需要長達五個多小時,對當代觀眾而言難以接受,所以仍進行了適當刪減」,但如今的期望落差,倒是讓人更難以接受。

 

且不論官方當初只強調依據原典、隻字不提對部分角色和情節有所刪減的宣傳文字妥適與否,目前新版對《雷雨》的呈現令人有走馬看花之感,若未讀過原版的觀眾,恐怕更難理解新版頗為跳脫的情節發展。如第三幕放棄原來的綫性敘事,選擇將四鳳分別與周萍和周沖,以及周沖與魯大海的部分對話交錯並置,然對話之間銜接突兀之餘,每個角色的心理變化及其背後邏輯也難以完整呈現;而在真相揭曉的第四幕,更有一節角色集體激動地說一連串台詞的設計,觀眾卻無法聽清他們所說的内容(連兩旁字幕機也無法顯示字幕),十分混亂。

 

| 令陌生化效果徒勞的灑狗血表演形式

 

雖然導演聲稱這次改編《雷雨》是以「不顛覆、不解構」為前提,但在場景佈置、舞臺調度等方面,新版實際上又有許多顛覆和解構原典之處,如原劇本中描寫得鉅細靡遺的寫實主義場景佈置,變成了從頭到尾也是「一桌二椅」的極簡表現主義舞台設計;演員大部分時間又留在舞臺上觀看彼此的表演,時而遊走其間,沒有依照原本上下台、開幕閉幕的分場指示。就具體效果而言,以上設計又進一步模糊了時空變化和角色焦點,或為加劇新版雜亂現狀的部分成因;但若從其意義審視之,相信之所以有此創新,是與團隊注意到曹禺在《雷雨》單行本序言中強調「欣賞的距離」以及後來形容此劇為「一首敘事詩」有關——如同有舒緩情緒作用、使人從十分緊凑的三一律悲劇中抽離的序幕和尾聲,新版上述兩處改動顯然也有深化劇作家所欲達到的陌生化效果用意,何況比起「寫實」,戲劇的「詩意」更是其重點所在。

 

但遺憾的是,對於曹禺眼中能防止觀眾過度沉溺於角色情緒的另一關鍵元素,即演員「應懂得節制」、「不要讓情感的狂風捲掃了自己的重心,忘卻一舉一動應有理性的根據和分寸」,新版演員卻因不時陷入傳統演繹《雷雨》時常見的灑狗血表演形式,過火得令上述陌生化效果變得徒勞。仍記得在周萍與蘩漪數次對質的情節中,周萍曾激動地掐著對方脖子不停大喊「瘋子」,又戳著她大罵「怪物」,更有一次將苦苦糾纏的繁漪狠狠摔到地上——如此懷舊的八點檔動作設計,加上劇作本就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煽情對白,也難怪台下會笑聲一片,亦只會讓新版與曹禺當初對觀眾「以一種悲憫的眼光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看罷帶著「哀靜的心情」回家的期望,距離越來越遠。

 

| 在後雷雨時代回到曹禺的可能和意義

 

「到底回到曹禺是否注定不可能的事?又,《雷雨》是否已經過時?」在觀看這部荒誕的新版話劇過程中,腦海不期然浮現了這兩個問題,縈繞至今。過去已有學者如錢理群指出,因為曹禺創作時存在著兩種難以調和的心理素質乃至戲劇觀念(即一方面因為内心的「鬱熱」而要求戲劇發揮抒情釋憤的功能,一方面因為思慮後的「沉靜」而期望戲劇能有情感的理性節制),《雷雨》作為此矛盾的綜合產物本身已有一定局限,無法有效實現劇作家理想中平衡二者的戲劇效果,且往往向「抒情釋憤」一方傾斜,新版或許只是再次證明了這點。

 

進而回顧九十年前《雷雨》會廣受歡迎的原因,其實正因為當時它在台上台下眾人眼中,也是一個能在家庭和社會層面引起強烈情緒共鳴、符合充滿衝突和激情時代氛圍的煽情悲劇——儘管同代的戲劇家李健吾已指出《雷雨》受到西方悲劇如Hippolytus和Phedre的影響,但曹禺能在中國語境下寫出一個關於「蒸母奸妹」(時人語)、如此直書人慾的戲劇,加上當中對商業社會下勞工困境的側寫,無疑有其破格意義。然而,在今天這個「年輕後母與繼子出軌」、「有情人終成兄妹」文藝作品屢見不鮮的後雷雨年代,基於觀眾大多已對這種以多重巧合構成、抒情過於直白的戲劇感到厭倦,再結合新版混亂且生硬的改編及演繹,觀眾反應會從昔日的「嚎哭」走向「大笑」此另一極端,就不難理解了。

 

但對於此劇的根本意義,曹禺曾形容道:「《雷雨》所顯示的,並不是因果,並不是報應,而是我所覺得的天地間的『殘忍』。」比起創作一個時代的家庭倫理劇或社會問題劇,劇作家終極關心的其實是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力與掙扎,而這理應是永不過時的普世議題。那麼,如何去蕪存菁,讓今天觀眾能沉靜地感受和思考一個世紀以前的人為何又如何對天地發出這樣的叩問,就成為了日後改編《雷雨》時必須考慮的問題。如此,「回到曹禺」也才有願望成真的可能和意義。

 

文 | 麥子

圖 | 香港藝術節

 

香港藝術節 《雷雨》

觀賞日期 | 2025年3月5日17:30

觀賞地點 | 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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