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吾家?近年移民潮捲襲香港,引起許多人反思「家園」的概念。祝紫嫣執導的《但願人長久》借新移民議題得出「心安之處為家」的結論;吳翠茵改編的《朱莉小姐》從錯綜複雜的歷史脈絡追溯角色們的「家」的起源;梁莉姿在《樹的憂鬱》中呈現的卻是錯節盤根如樹根,是「莖」亦是「徑」的抽象概念。正如也斯半個世紀早已問過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香港是吾家」早已淪為「香港是吾家?」如果不是,那麼哪裡才是家?
一條褲製作繼承以往對社會議題的銳利,創作總監胡海輝在籌劃兩年後決定從「外籍移民」(expat)的視覺切入,乘著法國五月藝術節(French May)的契機把居港法籍僑民的訪問匯聚成劇,從那些平常被我們視為他者的群體看香港這個家。為甚麼說是匯聚呢?那是由於《香西法蘭港》(下稱《香》)並未跟從尋常的話劇脈理,而是以人種誌戲劇(Ethnodrama)的形式還原受訪者的說辭,故此胡採用的戲劇方式也十分新穎。
《香》的幕與幕並不相呼應,首幕呈現了人們對法國人浮麗浪漫的刻板表現,並緊接著受訪者口中法國人的真實面貌,打破觀眾對「法國」一文化符號的想像。然而,後來的分幕可謂支離破碎,演員輪流扮演數十位受訪人士,向觀眾道出他們對香港的看法,冉冉續續,卻各不相連。後來忽然插入形體舞蹈,時序從2024年倒帶回19世紀的香港,周而復始,來回數次看的我雲裡霧裡。老實說,我和友人看至此處因仍然弄不清話劇的情節而忍不住打了哈欠。
後來發現,原來《香》根本沒有一脈相承的劇情,而是一個宛如公眾空間般容納了所有受訪者對於「香港」和「家」的想法的媒介。或許胡早就意識到這種抽象的概念從來沒有既定定義,便乾脆摔破形式,把思想信息像quotes一樣安排在演出中。《香》予我的觀感就像兩個巨大的thought bubbles,一個是「香港」,一個是「家」,話劇就是講室,而意見看法則是一隻隻滿室飛舞撩過的小鳥。這種紀錄片式的話劇觀感體驗室我前所未遇的,耐人尋味又引人尋思,不失一種煥然一新的演出方式。
與話劇碎片式表現形式呼應的是受訪者們對「香港」和「家」的多元詮釋。有些談到自己被香港混沌錯亂的城市異象吸引至此,有些則因工作需求陰差陽錯飄揚抵港,有些已經來了十多年了,早已建立起自己的社群。他們當中有人攜家帶眷移民來的,有人抵埗時身無分文,但唯一相通的是他們對這個依山聳建的東洋城市懷著濃濃的好奇心。
身為總監,可見胡想表達的是「香港」一文化符號驟眼看來承載著法國人對最接近西方的東方城市的幻想,其實只反映了受訪者本身看待事物的價值觀的異同。正如劇中其中一名受訪策展人被問到法國的藝術家和香港的藝術家的分別時,他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覺得這個問題不成立,因為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並不會因為他來自法國或香港而有何不同。」身分建構從來都是多元而模糊不清的,每個人在擁有多重身分時對身分的解讀都不盡相同,而身分又可擁有多重變化,層層堆疊而上,最終構成你我獨一無二的個體。但弔詭的是,戲劇演至後半,又忽然回到「香港是吾家」的論調。演員借受訪者的語言高談何處為「吾家」,「家」是一個你願意為之犧牲的地方,是一個對去或留仍有猶豫、有牽掛的社群等,並透過提及近年的政治動蕩及移民焦慮令觀眾反思香港是否「吾家」。
至此,戲劇的主題終於顯現。不過我倒是想為劇中呈現的「家」補上第三個定義:一種孕育了你我的文化根基。相比起法國人天生冒險家的精神,我想許多香港人對於去留的問題會顧慮更多,因為離別在華人社群裡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個家庭,乃至一個社群的事。比起劇中能夠輕揮衣袖漂洋過海的受訪者,告別自己成長的根遠至英倫巴黎等地對於成長在華人社群的大部分人而言都是困難的抉擇,尤其是赴埗歐美諸國。這之中蘊含的不止華人文化中重視集體優於個人的思想,還涵括了種族歧視及文化隔閡等因素,而後兩者更造成了東方與西方長期不對等的文化交流現象。換言之,由於亞洲國家在19至20世紀受過西方帝國殖民,在多年乃至整個世紀的潛移默化下多少會追捧西方文化;反之,西方諸國沒有被殖民的經驗,故對東方文化縱感興趣,但不會有「崇拜」的心態。當然,我並不是說華人都是崇洋的,因為文化從來都是由活生生的人的流動形成的,沒有既定框架,更不應有國籍之分,或高低之別。然而文化卻會因文明、歷史、地理、語言或宗教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面貌,孕育出不同價值觀的人。
三島由紀夫在1969年與東大全共鬪的那場辯論中曾說過:「(日本人這種概念)去到國外就能找到。如果你英文說得更流利,或許會忘記自己是一個日本人。但你在路上看到櫥窗反射出的樣子,看到有個人沒那麼高,鼻子沒那麼挺。啊,那是誰呢?那就是你,是日本人啊。」
三島的言論固然有種宿命式的血統論調,但他的比喻卻讓我想起文化認同的相對本質(relational feature)。並不是說膚色和種族斷定了一個人的身份國籍,但這種把自己熟絡的存在放置在一個全然陌異的環境中比較的行為似乎更能讓我們清楚文化之間的異同。當被問及甚麼是香港人時,我們或許無法好好回答,因為「香港」本來就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但我們卻能借助甚麼不是香港的來定義「香港」。同樣的,「家」也無法被定義,我們卻能從甚麼不會「讓我有家的感覺」來釐清「吾家」在何處。正如其中一名受訪者分享道:「我愛香港,但它不是『吾家』。於我而言,『吾家』是一個你願意為之fight for,die for的地方。而我不會fight for,更不會die for香港。」
我想胡海輝導演自己固然視香港為家,卻不希望自己的話劇鎖死了觀眾的思考方向,才把戲劇弄得零零散散地,像個訪問合集。藉由數十名居港法僑的訪問,我們亦能從另一個文化的視角來審視香港本身,看著演員們在艷彩繽紛的舞台上你一言我一句地把受訪者們對於「香港」和「家」的想法娓娓道來,有點怪誕,卻是十分有意思的一種體驗。
文 | 鄧皓天
圖 | 法國五月提供
觀賞日期 |2024年5月31日
地點 |上環文娛中心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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