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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評論家 | 透過浦契尼的東方萬花筒看歷史:港版《杜蘭朵》的改編出了甚麼問題?


日前香港歌劇院為紀念著名歌劇作曲家浦契尼逝世一百週年,推出了港版《杜蘭朵》,在中國內地和俄羅斯等地世界級的演員和工作團隊的助陣下,整齣歌劇在絢麗奪目的背景和角色裝扮中拉開帷幕。惋惜的是,或許出於對原版致敬的考量,港版《杜蘭朵》並沒有在劇情上作出讓人耳目一新的改編,除了在視覺效果中加入了濃厚的中國元素外,故事劇情幾乎相同。經典改編素來存在「忠於原著」的問題,能切合當代文化加入新的元素而引起觀眾對原著的共鳴的,便是上乘之作;反之,若改編的部分無法引起觀眾的興趣,只著重於一些不痛不癢的細節的話,那麼改編的必要性就值得爭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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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難看出這是香港歌劇院花了大心思修改的一齣現代經典,能在中國內地的團隊的協助下大刀闊斧修出一齣屬於香港自己的《杜蘭朵》本應值得振奮的事,但老實說港版《杜蘭朵》的表現是有那麼一點點強差人意,而那差的一點點正好在於不同改編範疇之間的失衡。

 

| 湯姆士. 利斯(Thomas Leitch):四種不同類型的改編理論

 

改編其實是上個世紀文化產業興旺以來一門逐漸發揚的藝術,其中最熱門的莫屬電影改編。影評家湯姆士. 利斯(Thomas Leitch)則針對不同類型的改編作出了以下四種分類:忠於原著(readaptation)、再創作(update)、致敬(homage),及真改編(true remake)。

 

忠於原著的作品一般會最大可能還原原著的精髓;再創作則是受原著啟發後因時、地、文化等不同而改編的作品;至於致敬類的作品本身一般並不是重點,它們最大的作用是引起觀眾的原著的興趣;而最後的真改編著是所有改編中最成功的類型。這類型的作品一般擁有比原著更高的人氣,在保留了原著的精髓的同時不忘加入創作者本身的觀點,甚至達至令觀眾因為喜歡這套作品從而翻查原著的程度。四種改編類型中readaptation和homage的原創性較低,致力於還原經典,update和true remake則更偏向於基於文化及時代等差異再次創作,屬於藝術層次較高的作品。

 

| 所以,港版《杜》的問題出在哪裡?

 

若根據以上的改編分類,那麼港版《杜蘭朵》恐怕屬於致敬類型的作品。這類型的作品不像「忠於原著」類的作品那般力求百分之百的還原,它們與原著有某程度的不同,整體卻依舊無法超越原著,因而往往十分諷刺地引起觀眾對原著,而不是改編作品的興趣。那麼港版《杜》的問題出在哪裡?我想正是導演在場刊上的「中國元素」。

 

當然,我並不是說在一齣以古中國為題材的作品中強化「中國元素」不好,但視覺效果上過份的「矯枉過正」一定會消滅掉原著《杜》特有的異國色彩。《杜》之所以是歌劇歷史上的經典離不開外國人對東洋文化的想像。浦契尼一生從未拜訪過中國或日本,卻創造出歌劇經典的《蝴蝶夫人》和《杜蘭朵》,因此在國外的版本中這些以東洋王朝為背景的故事與真實歷史的人物可說是牛頭不對馬嘴。

 

基本上除了服裝和一些名字是參考了當地語言和文化之外,人物設定和劇情完全離不開西方的歌劇準則。《杜》的核心在於歌頌愛情的偉大,而這其實是西方戲劇中喜劇類作品離不開的永恆主題之一。例如莎士比亞的《十二夜》或《威尼斯商人》基本上都有男主角為了和女主角永結同心而犧牲一切去追尋真愛的情節,這基本上與《杜》中的主角卡拉富為了追求公主杜蘭朵而拋父棄婢的情節不謀而合。

 

整齣歌劇在核心理念上讚揚的是自由戀愛和浪漫主義,和當時還是清朝的社會觀根本八竿子打不著。因此這齣歌劇能成名的主因不是還原歷史,而是貴於西方人對東洋文化的想像和文化二創,也就是現在我們常說的文化共融。譬如劇中著名的<茉莉花>其實源自清朝的民歌,浦契尼只是在八音盒中聽到旋律後大受啟發並把旋律簡化後砌入劇中。《杜蘭朵》和<茉莉花>能自上世紀的中國流傳至今,恐怕離不開當時被殖民的背景和隨之而來民族主義,而《杜》顯然是民族主義下被有心人用以宣傳中國文化影響力之強大的符號之一。我並不打算再此詳述,但撇除民族主義的優越感,《杜》的精髓離不開浦契尼錯置了的「中國元素」,還有隨之而來的一種以「浦契尼萬花筒」回看自家歷史的奇異感覺。若把這些錯誤都糾正過來,這齣話劇就只是一齣以中國為背景的普通歌劇罷了。

| 那麼《杜》缺少了一齣成功的改編中何種因素呢?

 

我們不妨從路易. 阿圖賽(Louis Althusser)的一個概念來探討:癥狀式閱讀(symptomatic reading)。他認為所有的文本在其可見表層下其實都隱藏另一層的沉默話語,因此文本閱讀中除了可以進行表層理解之外,在深層的閱讀上更可以嘗試去挖掘文本中所存在的失誤、錯置、扭曲、斷裂或是缺席的元件。換言之,就是把當時無人察覺的社會問題納入作品中讓後人探討。以《杜蘭朵》為例,故事中所有的人物幾乎都擁有皆大歡喜的結局,除了自殺而死的女婢柳兒和氣得心臟病發的老帖木兒。

 

在卡拉富和杜蘭朵激情高歌愛的偉大時,相信許多觀眾都會忘記了柳兒和帖木兒這兩位一直以來陪伴卡拉富的角色。浦契尼並沒有過多詳述柳兒的內心,也沒有給她安排個死而復生,這個角色和帖木兒的遭遇也就基本上沒觀眾注意了。但這卻正好指出了當時浪漫主義盛行的歐洲社會的問題。為甚麼大家都歌頌王子和公主的愛情,卻沒在乎卡拉富不消一個時辰就忘記了為自己而死的女婢和被氣得心臟病發的老父親呢?這是否當時的歐洲文化風氣中所隱藏的問題?

 

| 後論

 

好的文本永遠可以引起觀眾多層意義上的思考,而更上一層的樓的經典則擁有貫穿時代的普遍性,讓後來者可以透過這些作品回看當時的社會風氣。那麼一齣好的改編是否也應該擁有這樣的特質,在以原著為二創模組的同時不忘加入一些引起如今觀眾所關注甚至無法察覺的議題呢?港版《杜》在視覺意義上的確作出了很優秀的改動,讓觀眾看到中國皇家圖騰文化的炫麗的同時,也得以感受山水畫的「白描」和戲曲中打擊樂及襯腔的聽覺特性,但正如那三個整場戲一句台詞都沒有卻在後面繞來繞去的京劇小生,這些元素除了讓觀眾覺得中國文化很美之外又有甚麼更深層的意義呢?我想這不止是港版《杜蘭朵》團隊所面對的問題,而是所有改編創作者在面對「是否忠於原著」的議題上無法避免的問題之一。

 

文 | 鄧皓天

圖 | 香港歌劇院提供

觀賞日期 | 2024 年10月10日

地點 | 香港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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