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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評論家 | 生態關係的形體藝術家們 | 西九 x 綠葉劇團_《山海經》第一部曲──山川命 


演出前友人告訴我「綠葉劇團」素來以形體舞蹈和概念藝術聞名,導演黃俊達的風格則重視表演的整體性勝於演員的個人性。坦白說,當時我並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根據以往看話劇的經驗,就算沒台詞對白每齣戲也有主次角之分,重視整體性勝於個人性的表演意味著怎樣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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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恐怕是我們難以想像的形式

 

綠葉劇團擅長的是把抽象概念形象化,因此我更傾向把他們的演出稱作為戲劇(theatre)的一種。比起話劇,戲劇容許更抽象的呈現手法,而戲劇張力或故事性在《山川命》中也不再是表演的重點。換句話說,《山川命》並沒有所謂的情節,更沒有話劇中扣人心弦的起承轉合。故事本身平凡至極,人物角色則取自經典奇書《山海經》,講述了王子丹朱意外從異國士兵手中獲得一張標注了域外奇珍異獸的地圖後啟程探險,最後犧牲生命為一座他深愛的山續命的傳說。出場怪物只有兩隻,也無驚險或振奮人心的搏鬥,那麼《山川命》有甚麼值得看?


| 表演的特色在於導演對舞台構造和演員的巧思妙想及隨之而衍生對人與自然之關係的命題

 

由於故事並沒有主角,所有演員呈現出的隱喻(analogy)都可以成為角色,中途飛至的怪鳥、人面獸身的妖怪火鬼、綿延不斷的鳥鳴、嘶嘶逼近的蛇、起伏鼓鳴的巨蛙,乃至大自然本身。為此黃把舞台設置為半開放式空間,觀眾席於三面密封的烏黑牆壁間,舞台背景面則為開揚狀態,以檀香木鼠尾草等香物焚燃而起的煙霧作屏障,區辨舞台和室外空間,並做到室外的風景和聲響可傳入室內的效果。

 

黃撇棄了傳統的舞台設定,透過打破空間的限制讓整個世界都成了表演者的舞台,甚至讓演出間傳來的鳥鳴狗叫和低空撩過的飛鳥也成了眾多演員的一部分。那麼當人和自然的界線變得模糊,《山川命》的核心命題也油然而生:若人類不再是故事的唯一主角時,故事還是故事嗎?故事的誕生和人類文明分不開,隨著文明的進化,承載故事本質的敘事手法亦進化出多種形式:文字、聲音、形體、圖像、影像等,但同時亦意味著缺乏敘事手法的物種將無法生產出故事。為此,黃把大自然融入演出的方式可謂十分直接,就是降低人類中心(human-centric)的元素及打破理性主義(rationalism)主宰的日常框架。


| 人類中心主義是西方的學術觀念,簡而言之是默認了人類為萬物之巔,食物鏈最頂層的思維模式。

 

一九九〇年代的歐美正逢各種後現代學術改革,而隨著全球化和全球暖化的議題浮出水面,不少人文及文化學者轉而投身入環境議題,而激發出生態批評(ecocriticism)的人類中心主義亦藉此浮上大眾的視線中。那麼去人類中心是怎樣的概念?我們可以把其中一個要點理解為把人類從物種的神壇上拉下來,盡可能以「人類只是地球生態圈中的一員」(而不是最重要一位)的前設討論議題。《山川命》作為一齣出色的形體演出,自然蘊含著導演想要表達的思想。

 

除了直接把大自然融入舞台,黃還透過一員分飾多角及服裝設計盡可能消除「人類的氣味」。這其中的每位演員都不是一位固定的角色,而是穿梭於一個又一個隱喻中的載體。上一秒還在扮演鳥叫聲的下一秒已拿著竹框跳著象徵「風」的舞步,前一幕還在扮演異國士兵一角的演員下一瞬間幻化成模擬山林狂風亂作的一部分,一張張青白的人臉在烏黑的奇裝異服中念叨著、或模仿自然的聲響,乍看頗為詭異,卻有種上帝視角裡模擬(simulate)天地之處萬物盛況的異樣感(uncanny)。在一幕幕象徵性的場面中演員身上的「人」的元素被極力抹去,只剩下扮演著不同隱喻的載體不斷幻化,極其抽象卻精妙地反映了去人類中心化的藝術演出的可能型態。


| 現代文化和大自然是否可以共存共榮?

 

當然,《山川命》的藝術價值不止於藝術手法,還有潛藏在整個生態批判性演出背後的哲學命題:現代化文化和大自然是否可以共存共榮?印第安裔的政治運動號召人羅素. 棉氏(Russel Means)在1980年曾發表了一篇題為「為了美州人的生存,歐洲必須死亡」(For American to Live, Europe Must Die)的演講,題目怪誕,卻精準痛擊了高速現代化後的人類文明。羅素提到演講中的「歐洲」並不是種族或基因意義上的歐洲人,而是一種思維(mind-set),及藉由歐洲文明衍生出的一套世界觀。其中便包括了理性之上(即邏各斯中心主義——lococentrism)以及各種近代現代化進程中誕生的哲學思想。

 

人類文明在過去三百年中得以迅速發展,少不了歐洲的啟蒙運動,其中誕生的不少思想建構了我們當今所認知的社會架構,更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的思考模式。例如與達爾文主義密不可分的資本主義,或源自資本主義的共產主義,而這些主義都離不開資本主義中「階級」和「資本」的概念,例如達爾文主義提倡的食物鏈或共產主義的階級鬥爭都是建立於「階級」和搶奪資源的理念之上。在羅素的極端例子中,甚至連寫作本身也是歐式思維裡被尊崇的「理性的」一種表達方式。而在歐洲帶領的現代化浪潮下,隨之摧毀的則是歐式思維以外的各種文化思想,首當其衝便是非理性的民俗儀式。

 

在人類古老的歷史中,儀式作為宗教程序,多以文字以外的媒介驅動去達至與世界或神靈溝通的目的。我們耳熟能詳的印第安鬼舞、華人文化中的神功戲、古希臘的戲劇皆具有與神明溝通的作用,參與之人則會以舞蹈或聲音等形式向鬼神傳達意思。如此看來,《山川命》的形體舞蹈不單止具有儀式性,更在本質上透過了文字以外的媒介反抗歐式思維,以非理性、乍看詭異怪誕的舞姿向觀眾傳達了理性之外的表達模式。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山川命》中王子丹朱以肉身換山川性命一行為所反映的矛盾理念。劇中王子丹朱因對壽命已盡的山脈含有深厚情感,激動之下以復活術一命換一命,最後在飾演丹朱的演員面向場外的自然景色冥想中結束,而「與大自然共存」的信息呼之欲出。然而,這看似美好的願念與人類的生存存在本質上的矛盾。

 

| 人類文明都建立在「階級」和「資本」的概念上

 

建構當代社會模式的資本主義視生產力及資源等參數為資本(capital),並透過階級制度鼓勵人們為了累積資本而互相鬥爭。更甚者,上文提及的達爾文主義的「適者生存」和共產主義的「階級鬥爭」以及許多我們耳熟能詳的哲學思想其實都離不開階級制度和資源分配的觀念,由此可見整個現代人類文明都建立在「階級」和「資本」的概念上。那麼如果鬥爭的行為本質上是向另一方「索取資本」,生活在現代社會框架中的我們便是無時無刻都向身邊人事物索取並累積資源的存在。

 

因此,《山川命》叩問的其實是整個現代社會架構下的生活模式,相比起在山川性命危在旦夕時選擇奉獻性命的丹朱,我們不斷向大自然索取生存空間,建造城市,累積資源以創造出人類痕跡和回憶,但山川和以此為家的動物比起人類是如此弱小,信奉叢林法則的人類中又有誰會為了比我們弱小的物種而選擇獻出自己的「資本」乃至性命呢?因此換個角度看,若人人都如丹朱般適時自我犧牲與大自然共存,人類還會有如今璀璨的文明嗎?

 

《山川命》精湛的演出雖只有短短60分鐘,但格局之大,叩問之深,實為我在近年看過最精彩的戲劇少數之一。



文 | 鄧皓天

圖 | 西九文化區管理局及綠葉劇團提供

攝影 | Thomson Ho @thomson_ho

 

觀賞日期 | 2024年10月6日15:00

地點 | 西九文化區FREE 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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