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幕升起,探病者及護理師站在舞台一角,正在進行探視病人前的消毒工作。演員之間僅僅使用肢體推進故事:探病者偶爾眼神不悅,表情充滿對流程的不耐,卻無可奈何跟隨指示。全副武裝的護理師,如同機器執行命令,給手套、噴酒精、再自行消毒。直到探病者穿好無塵衣,再將手套與衣物間的縫隙由膠帶包住,護理師彷彿完成流程的程式,既不安慰、也無情緒,掉頭推著醫用推車,探病者惶惶不安又毫無選擇的跟入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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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一段開場,既詼諧又荒謬。不斷重複的消毒動作,探病者從急迫到順從,與護理師的冷靜與機械化,顯映人類在疫病前、體制下、現實中,毫無抵抗能力的真實狀態--這正是比利時靜物劇團(Still Life)的主創者蘇菲.林默斯以及奧雷里歐.戈梅拉長期追尋而探討的:試圖超越語言又極其複雜的人「身」處境,以及最深處的原始慾望和情感。
《這就是人『身』啊!》由四個具有深意的短篇劇目集結而成,而演員的肢體表演是劇中的一大亮點,正是透過肢體,才得以展現出人「身」的複雜性與荒謬性。
比利時靜物劇團《這就是人「身」啊!》第一場:醫院垂死的老人_© Hubert Amiel
首先是病房中的探病者與病人的最後一面,在寧靜、充滿規律的生理監測器聲響及病人的呼吸中,突然插入一陣來電鈴聲,探病者裹著手套無法接起手機產生了令人發噱的荒謬,生理監測器變成長音的警報也在那令人心焦的電鈴中被忽視推延。做為由疫病切入的開頭,死亡的逼近反倒變成平常,而干擾肉身的卻是科技帶來的制約,凸顯現實抉擇的荒唐與衝突。
第二個劇目,則是一對男女準備了美食美酒正要慶祝,當女人拿到男人送給她的剪刀時,筆者稍微愣了一下,但快速的在戀人們的眼神交會間,知道了慶祝的原因--拆除男人臉上的繃帶。故事正因此而起,男人的整形失敗了,整形的臉開始崩塌,女人對於醜陋的男人感到害怕,想盡辦法不讓男人看到自己的臉。雖然故事似乎由整形及駭人的外貌而起,但主軸仍在於人「身」的抉擇:崩塌的臉封閉了男人的五官,男人看不見也無法呼吸,女人面對戀人不再是過去的樣子,不禁讓人思考:當我們面臨現實的驚駭,是否能夠在愛和恐懼間做出決定?
第三個劇目則是藉由虛擬實境(VR)技術探討客體凝視中的真實與虛幻。體驗者戴上了VR頭盔,而工作人員因為責任,必須注視著體驗者在虛擬世界中的一切活動,不只是喜怒哀樂,甚至還有性與慾望。故事中體驗者選擇體驗《鐵達尼號》的女主角蘿絲,演員用肢體呈現出蘿絲上船遇到傑克,踢踏舞甚至是親密的情熱畫面,但是跳躍的劇情不斷打斷她的荒謬感,也不斷讓觀眾笑出聲音。而最後結束時,體驗者仍然對著沒有肉身的虛幻角色陷入情緒中,看著她的工作人員勉強地招呼,仍能感受到其無聊和尷尬的氣氛,現場觀眾也如同工作人員般的旁觀演出,形成三方的凝視關係:工作人員對體驗者,觀眾對於前兩者。不禁讓人反思,虛幻的擁抱和無趣的現實,究竟何者讓肉身更真實的活著?
前三個故事都有著出場角色彼此凝視的對照,探視者的高漲情感及護理師的機械化,男人的自盲及女人的愛恐,體驗者和工作人員的「身」陷與抽離,去掉一切脈絡只談人「身」,演員彷彿是「模擬市民」,因失語只能以手勢、呼喊、聲音、表情來彼此溝通,這些故事都展現了純粹的肢體和複雜的心靈感官,也直指肉身的脆弱、不堪和荒謬。
最後一個劇目,四個兄弟姊妹悼念死去的母親,當姊姊拿出骨灰,四人坐定,哥哥拿出湯杓,編導在此處以相當滑稽的畫面,諭示了未來衝突的引爆點。四人開始拿著湯勺分骨灰,大哥的行動變成了四個人大打出手爭奪骨灰的燃點。在四人的爭奪中,母親的骨灰不斷撒出,但陷入紛爭的眾人已經失去理智,直到懷孕的妹妹羊水破裂,激烈的扭打變成激烈的擁抱,反倒像是眾人從她的身下出生一樣,由降生來呼應死亡,讓歡喜、悲傷、憤怒、雀躍,荒誕的同時呈現在舞台上,死亡是否是從身體的牢籠中解放,新生是否是另一個荒謬的誕生都不再重要,當代社會的最深層矛盾,所有的一切,如同死亡與新生的循環,終究建立在人「身」之上。
比利時靜物劇團《這就是人「身」啊!》第四場:母親追思會現場_©Hubert Amiel
| 四個短劇的核心主旨各自饒富趣味,演員的表現優秀,在觀戲時,仍然因文化差異,在情緒上不斷的出戲。
如第一個病房探病的故事,筆者在觀看時便十分懷疑,探病者對於探病的流程感到十分的生疏,而家人應該也已經是彌留狀態,究竟是何種原因讓他看似「第一次」探病,對於病房環境的不熟悉,以及對警急鈴的反應遲鈍,對照後續探病者表現出的深沉的愛,實在讓筆者感到角色塑造的斷裂。故事主軸並非在醫病關係,但醫護人員在故事中的缺席,使筆者「體感」上,對故事整體的共鳴度下滑(或許是隱喻制度的缺席,但觀戲時並未感到有任何強調)。
第三個故事讓有VR體驗及遊戲經驗的筆者感到時空的認知落差,諸如體驗者演出與《鐵達尼號》男主角的親熱戲,以及抓住欄杆跨越的情形,筆者只能感慨劇中的VR已經達到體感同步的技術,否則,目前的VR頭盔,僅僅只能帶來畫面上的視覺感官,而無法帶來身體上的實際觸感及愉悅。體驗者撞到衣櫃的環節,也讓筆者對於商業體驗沒有做好觀眾安全防護一事感到驚訝與不該。
第四個故事則是詼諧又黑色幽默,然而四個角色之間究竟是何關係?排序與長幼階級在角色上場時,並無明確的表示。懷孕的女兒合唱時的不合群,以及播放唱片時的格格不入,若非準備了四個骨灰罈,筆者還差點以為這位毫無默契的女子是媳婦而非血緣家人。梵諦岡在2016年禁止天主教徒分骨灰,避免影響信仰的行為,而猶太教及基督教則尊重家庭成員,但無論適用於紀念或祭祀,西方信仰中並沒有分得骨灰越多擁有的愛越多的思想,也是筆者無法理解這個衝突點發生的原因。
筆者個人認為,既然是無語言劇目,那麼觀眾對於故事投入的程度,共情的比例,該是劇本寫作時需要精密計算的部分。寫實戲劇強調觀眾對其共感而後沿生出存在式的荒謬及攪動,那麼選擇的情節和表達的方式,以及角色的動機設定和細節,應當是劇作家的基本功課。即便演員表現優秀,燈光及換景流暢細緻,但核心的角色及劇本的合理性仍然不能忽視,否則便會讓不同文化中的觀眾感到斷裂及落差。
文 | 夏露
圖 | © Hubert Amiel (台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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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NTT Arts NOVA | 比利時靜物劇團《這就是人「身」啊!》
觀賞場次 | 2024年3月17日(日)14:30
演出地點 | 台中國家歌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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