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三維
出走居住地,希望逃離日常繁務,暫時到別處生活,可能是「離開是為了回來」,但更理想的是尋找生活中,更多出乎意料之外的可能性。在往別國的路上,整個人也豁然開朗,Alain de Botton表示,就連飛機的起飛也為大家的心靈帶來愉悅,因為上升是現實人生轉機的象徵,而在行動中的飛機、輪船及火車旁邊出現的流動景觀,讓人更容易傾聽內心聲音。
記得第一次與朋友出國,我們在異國的街頭,為了繼續上路的問題,發生爭執。我單方面想,既然走路了2小時還未到達目的地,倒不如再問問路人,甚至乾脆打車好了。朋友卻堅持,要親自運用雙腿,透過勞力的疲乏付出,才能深深感受異國的土壤氣息。「我們現在是旅行,而不是旅遊!」他拋下一句話,餘下的旅程惟有繼續沿用他的旅行哲理。後來我才意識到分岐是基於我與他對旅行概念理解不同所致。當中差異在英文Travel與Tourism尤為明顯。旅行(Travel)的起源較早,始於2世紀,傳教士遠離自己的家鄉將教義傳揚開去,教徒到朝聖地領悟宗教深意等等。而我們經常掛在口邊的旅遊則在17世紀末出現,當時歐洲的貴族會讓兒子到名地遊歷,例如觀賞各地歌劇、欣賞山明水秀的美景、逛逛博物館等等,仿佛是貴族式的「成人巡禮」,通過旅行的「考驗」,希望他們能成材,成熟地面對人生苦困、感受人生意義。這種優美傳統有點像現在的Gap Year,儘管流行的活動不再一樣。另外,讓不少年青人嗤之以鼻的旅行團其實是19世紀工業革命後的產物,原本是傳教士的Thomas Cook無意中開辦由英國到法國的旅行團(Tourism),被後世稱為現代旅遊之父,「環境泡泡」的效果(社會學家Eric Cohen提出的概念environmental bubble),仍然讓人受惠。
古代中國,對旅行與旅遊的概念比較自由,遊山玩水向來是古人享樂方式之一,甚至是古代文人的靈感來源。其中,尤以道家最為推崇這種玩樂方式,「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莊子推崇的「同於大通」,主客體沒有界限,同樣也以山與水作比喻,道家推崇的「素樸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山水代表自然,並與天地融合,道置在其中,山水讓古人恣意遨遊。除了隱士不再眷戀朝政,在山林吟詩作對,竹林七賢也在天地的福蔭滋潤下創作了不少佳作。隱逸或許未能將「遊」發揮得淋漓盡致,儒家道統孔子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將人格融於自然景物當中,士人遊於山水,好比置身精神家園。相對之下,旅行團就較為走馬看花,無論是中國古代還是西方的17世紀旅行形式,他們嚮往浸淫在當地風土人情,再思索關於人生與命途的難題,難怪尼采的作品也在高山寫成。
現代旅行的方式想必令古人驚訝,那種「閒」與「遊」最後還是會化成影像,將流動景觀定格,無論你身處伊朗某個偏僻小鎮、冰島首都雷克雅維克、還是吳哥窟的神殿,只要遇上有互聯網的地方,接駁上線,便能把眼中影像WhatsApp給地球任何一方的朋友,Facebook、Twitter及微博每分每秒也有遠方圖像送到眼前,更不用說Google Earth目不暇接、多姿多采的世界。即使足不出戶,眼睛都在旅行,將此推往極致的「消費主義」生活模式更在《Black Mirror》第1季,第3集顯露無遺。還記得一身暗灰衣服的男主角嗎?生活在黑玻璃的虛虛實實屋子裡,透過龐大無比的電視螢幕,揮動指頭,為在黑盒子的自我投射形象,換上新妝,如果要為螢幕中的自己添加額外產物,也需要動用點數,點數則是透過一日復一日,在單車機上付出汗水而獲取,儘管螢幕中的「自己」滿面笑容,踏上單車,出走居所,而實體的自己僅僅面容枯槁地原地交替腳,這種「實驗」根本連空轉也稱不上。在互聯網的個人戶口發帖,當然不會讓大家陷於與男主角同一局面,可幸的是我們還有選擇權利,節制靈巧地將資訊與體驗結合。
然而當旅行變得日常事務一樣時,它便變得索然無味,我們皆不是Blaise Pascal,不快樂的唯一原因,並非不知道如何安靜地呆在自己的房間裡。細水長流的日常為人帶來平安和詳,我們喜歡旅行,其實是喜歡感受生活,穿梭漫遊大街小巷,體驗別人平常風景,在不知名的街道留下足跡,混雜緊張、糾結、興奮的情緒,在當地找到繼續上路的理由,再回到尋常風光工作生活。這種不受宗教內容局限,取其態度的除魅化「朝聖」魅力無窮,正如一直將旅行體驗化為食糧的安藤忠雄說,「旅行,造就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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