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總有些微妙的時刻,不知不覺間烙印在記憶裡而自己日常未曾察覺。它未必是開學當天、畢業典禮、結婚喜宴這樣有據可查的「大日子」,但一定承載著當下的厚重情緒,被時間小心封藏,直到無意間被打開才會再次翻湧。這樣的時刻用文言文來描繪,被稱為「爾時」。
最近有個名為《爾時》的聯展正在上環永富商業大廈舉行,展覽屬於《Green Wave 綠潮》的一部分,兩位年輕藝術家葉雯與李穎芝因此次展覽結緣,共同商議出了這個主題,也在展覽中分別展示了屬於她們的「爾時」。
「我希望觀眾可以從中感受到我作品的真性,我沒有迎合任何人的口味,就是在做自己喜歡的東西,不同的人也可以有不同的想法,但如果你肯花時間認真感受,我已經很開心。」李穎芝說。葉雯則表示,希望觀眾可以透過這些作品,在重溫童年記憶之餘,感受到她近一年間的成長。
李穎芝:「無意識創作」中的人生哲學
《爾時》展覽的中文名是由李穎芝(Dallas)擬定的,除藝術創作外,Dallas還是醉心佛經之人,從聊天中也能看出她對生命的一些深入思考。「佛經中認為『時無實時』,時間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用『爾時』代替時間點,不僅是記錄畫作中表現的那個當下,創作的那一刻也被記錄在作品當中」,她這樣解釋命名的原因。
Dallas這次展出的七幅作品分別記錄了這些特別的時刻:展覽入口處的《To see a world in it》繪製了她2018年在德國博物館見到的一塊美麗石頭,因為特殊的化學反應,石頭中的粒子成為並行排列的眾多圓形,光纖透過圓形之間的空隙,散發出鱗片狀的彩色光芒,當下Dallas便在石頭前駐足許久觀察。這些光是因為透過圓形才變得這麼美?還是生活中原本就有很多「平凡中的不平凡」只是未曾被發現?一塊石頭除了激發創作,也打開了Dallas的思考之門。
《The moment of smoke firing》記錄了陶瓷熏燒時,因化學物質作用產生的美麗火光,筆觸細膩,筆者認為這幅畫頗有電影感,令人聯想到《沐火的少女畫像》中,主角站在火光邊的一幕。
附近的《Flee the world》字面解釋是「逃離這個世界」,也創作於Dallas深感人生疲憊、想要逃離的時刻。在不少觀眾眼中,畫作仿佛是一隻眼睛中深深倒映的城市高樓風景,但Dallas表示自己在創作時並沒有特別試圖繪製成眼睛的形狀,只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堆砌成最後所見的構圖。逃去哪裡?其實大家都知道,愈想離開往往愈發無處可逃,Dallas也在創作的過程中發現,與其逃避不如勇敢面對,把這種情緒記錄下來。「之後回看或許還會覺得『還好發生過,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提醒』。」
這種「無意識創作」貫穿Dallas的創作過程,在她此次展出的其他作品中亦有體現:《' It was lovely meeting you. '》由木料的紋路出發,繪製成風景畫的模樣,加上Dallas認為適合出現在畫中的樹、天空、銀河等元素,雖無具體記憶承托,但捕捉了創作那一刻的心境。《The Otherworld》也是從她收到一塊質感獨特的木料開始:木料的紋理令她回憶起某天下午在工作室看到的一隻貓的毛髮,她便由繪製這隻貓開始,一點一滴重現了那個午後的畫面。即使觀眾未曾身臨其境經歷過這兩個時刻,也能從畫作中感受到特有的氛圍,這是筆者觀賞時最強烈的感受。
《In unison no.1》和《In unison no.2》兩幅畫作同屬「如一」系列,觀眾應該很容易發現,一號作品中被金色泡泡包圍的場景,正是二號作品中的主畫面。二者在現實生活中並無關聯:一號作品記錄了Dallas在瑞典留學時日常生活的城鎮和商場,二號是她在奧地利旅行時見到的場面。「二者時間空間都不同,但可以『如一』,我的世界裡有你的世界,對我而言也蘊藏了很溫暖的情感。」這種「看似無關的人事物之間神奇的環環相扣」,相信也是大家生活中曾有過的體驗。
包圍住人事物的金色泡泡是Dallas畫作中常常出現的元素:「我的繪畫世界裡,每個人都是一個反光的鏡面泡泡,可以透過鏡面看到別人的世界,雖然你永遠不會知道泡泡裡面是什麼。如果我的表面模糊,別人看在眼裡也會是模糊的,事情將如何進展,一切發自於心。」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畫作本身,每幅畫的呈現方式和裝幀方法也各有不同,是Dallas在評估畫作特色後親自設計的結果:《To see a world in it》的畫框色與石頭顏色呼應且具歷史感,《Flee the world》用留白凸顯「漂浮的感覺」,《The Otherworld》以一條細繩懸掛……巧思處處。
在Dallas看來,很多關於「繪畫」的約定俗成的概念其實並不重要。她認為,腦中的畫面可能已經是一幅畫,炭筆不止用來勾勒草稿,還可以構成其他完整的作品、甚至把紙戳穿,只要手上有繪畫工具,用任何材料都可以展開創作……「『繪』和『畫』不會分開是我的習慣,沒有動作和物料的規限。」
如前所說,Dallas日常愛好之一是研讀佛經,這一習慣源自過往當她感到情緒不安時,一次「隔絕電話與對話」的「十日內觀修煉」,其後她自感整個人變得平靜許多,看世界的眼光也變得不同,這樣的思考與人生哲學,也體現在了她的作品中。但Dallas也特別強調,作品中並無對宗教的直接表達,也不希望觀眾在觀賞時產生隔膜,能體會到當中相通的人生智慧便夠。
葉雯:把過往的記憶用繪畫重寫
此次展覽的英文名為「Upon a flow」,由葉雯(Manny)命名。「Upon」源於故事書中常見的「Once Upon a Time」,「Flow」代表生命的流動與創作的進程,「a」則表示「某個」,三者相加,與中文名「爾時」巧妙相應。
Manny的作品多為對她童年影像的重現,她通常會選擇自己五六歲時的照片進行創作,因為「五六歲的小朋友開始有自己的想法,去了解世界但依然有童真,畫起來也好看一些,二三四歲就太小了」,她笑。但與慣常按圖索驥、以繪畫完全重現相片的做法不同的是,Manny會把當下觀察到的細節也呈現在畫作中,以這次的作品《Locus》為例,畫中除了重現幼年時的她在海邊玩沙的景象外,上方還有一些流動的白色痕跡,那是Manny拿出照片時看到的白色反光。
翻閱幼年照片時的成年人或許都會有這樣的感受:相中人的確是自己,但又難以清晰記憶那一刻的狀態和心情,有種介乎熟悉和陌生之間的微妙感。而拍攝者往往是身邊的親屬長輩,相片代表了他們當時看待自己的視角,如今重新審視這張照片的人,則是透過拍攝者的眼光,重組出當年的自己。
Manny的《Moonchild》在一片夢幻清淡的藍色中,呈現出兩個孩子隔空想要觸碰對方,卻難以觸及的狀態,這正是上文提到的,「以觀看者的身份觀察自己的過去」。
Manny這次的展覽作品也有三件共屬一個系列,分別是描繪女孩與花的《Pre-Serve》、呈現花朵枯萎過程的《Checkbox》,以及3D打印作品《Replica collection shelf》。《Pre-Serve》是將Manny記憶中的兩幅畫面組合,用色清淡,顏料也上得很薄,女孩置身於花叢中,畫作呈現出溫柔恬淡的氣息;為繪製《Checkbox》,Manny特意買花回家觀察它慢慢衰敗死去的過程,並將之以幼時在筆記本上分階段展示的方式呈現;而《Replica collection shelf》則運用新技術,透過一筆一筆在電腦中堆砌回憶並將之打印出來,打造不會衰敗、還可以無限複製的花朵。「這也是我現在對生命的聯想」,Manny說。
在《Replica collection shelf》附近,有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玻璃罐子,千萬別以為這是主辦方錯置的物品,其實它也是Manny的作品之一,名為《Washout》。罐中有層層疊疊的洗衣粉痕跡,創作的靈感則源自Manny今年身份的改變:初為人妻的她在做家務的過程中發現,不同牌子的洗衣粉原來會呈現不同的顏色,也喚醒了她對於兒時玩洗衣粉的回憶。藝術家和妻子的身份透過洗衣粉產生了巧妙的連結:「當我是妻子身份時,洗衣粉是一個有使用價值的東西,但當我是藝術家身份,它就是我創作的工具和媒介。」
熟悉Manny作品的朋友們會知道,她是一位鍾情畫腳的藝術家,因為她認為,人的臉被繪畫了太多次,而腳則是相對隱蔽、不被關注的存在,值得被認真描繪。這次展覽中也有一幅畫腳的作品《Infancy》,或許它會喚醒大家對Manny過往畫腳的經典作品《At grandma’s house》的記憶。後者是藍色背景的大幅作品,Manny分享展出之際觀眾的反饋時稱,儘管作品表達的是她小時候玩水的狀態,但很多人經過時都會說「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私密的記憶有時也是集體回憶,這種對「爾時」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很多人都可以透過作品產生共鳴。
說到「腳」,Manny在採訪時還分享了自己的「創作怪癖」,就是會選擇光腳畫畫,此外還一定要換上舒適的睡衣,讓自己處於很安心、無拘束的狀態。「畫畫就是重新建立一個新的自己,把當時的記憶用繪畫重寫。」她說。
Manny在展覽中的最後一幅畫作,是小小張、以木框細心裝裱的《Inner》,代表Manny心中的自己:模糊的,平靜的,尚待繼續挖掘的。在布展時,Manny特意讓它與這次展覽中自己最大的畫《Moonchild》相對,產生更鮮明的對比效果。
「我的整組作品都是對應成長、失去、探索的」,Manny說。她希望每幅畫作都能予人一種既記載回憶,但又難以辨明具體時間的曖昧感,而厚重的底與薄薄的顏料的組合,也讓承載的情緒更朦朧微妙。
《爾時》與日常的「時時刻刻」
和藝術家聊天,總免不了問問她們日常生活和創作的狀態。從上文的介紹中不難看出,Manny是個習慣懷舊和整理記憶的人,從小在圍村成長的經歷,讓Manny對遠離城市生活、雨天安靜聽瓦上的雨滴聲、孩子們以爬樹當娛樂的童年印象深刻,即使已為人妻,她還是有定期回到原本的家整理照片、以此作為創作泉源的習慣。
電影《日間演唱會散場時》中有這樣一句話:「未來是可以改變過去的。」在Manny眼中,她透過這些舊照片閱讀自己的過去,而在不同時期以同一照片為藍本繪製的畫作,可能會呈現不同的面貌。所以舊照片或許有限,但創作永遠不會枯竭,因為常畫常新,永遠有新鮮的感受和體驗。
而強調「無意識創作」的Dallas則更傾向在隨性的創作中,將當下感受到的所有能量傾注其中:「重複的東西我很難做第二次,因為能量會變得不同。」也正因為如此,她的創作誠實記載了她當下的狀態:「我的創作是記錄我成長的載體,就算之後做不到理想的狀態,當我重新看到的時候會想,那一刻我是可以做到的,沒理由以後做不到,這樣才能讓我畫到生命的結束。」
兩位藝術家透過作品分享的「爾時」會否讓你想到屬於自己的那個「特別時刻」?如果可以讓「爾時」留存或重現,你又會選擇怎樣的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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