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腦中的海馬迴,同時負責情節記憶(episodic memory)和想像力,即回憶過去和想像未來原來是一體兩面。而「自我」何以存續——要證明上一刻的「我」與這刻和下一刻的「我」是同一個「我」,就靠記憶和想像不斷來回接通。海馬迴受損的人沒有回憶同時也無法構想未來,他只能存在並生滅於每一個瞬間,也自然沒有一個主體去跟任何事物建立關係。
曹焯焱個展〈荏苒〉之展場 〈凡星〉(2023) 水墨紙本、燈箱 三合一,每張約180 x 49 cm
或許如此,自古以來人類都似乎很希望記下至少是重要的事。文字,或寫字,它的前身是結繩記事。上古人類大概也只為一些生死攸關的事打結,可能這一個結是部落打勝仗,下一個是彗星隕落、日全蝕⋯⋯到了文字發明後,人類可以記下更複雜的事件細節而構成「歷史」,與其他人溝通和分享記憶。寫字,就算後稱為書法,在古代同樣具有如此功能,儘管它非功能性的審美部分也同樣重要。時至近代,它的實用性被硬筆(如今是電子通訊)取代,毛筆書法被半推半就成為「藝術」的一員,如何保存甚或復興書法藝術常被相關界別認為是急切任務。有些希望延續呈現傳統文人精神中的理想心靈世界,有些則吸收西方理論讓書法變為更純粹的形式藝術,而有些利用當代藝術的顛覆思維審視和批判書法文化等。
香港的書法氣氛難稱得上是濃厚,但反而因此有可能發展出與中臺日韓迴異的進路。作為香港少有以書法和篆刻為創作媒介的年輕藝術家,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學士及碩士畢業的曹焯焱很看重書法文字用於保存記憶這遠古功能,並一直清晰地貫徹在他的核心創作主題——童年集體回憶——從他碩士畢業展〈歸來仍是少年〉、到在a.m.space言本當代畫廊的分別兩次展覽2022年的〈回憶沒有歸途〉和今年的〈荏苒〉,應該會感受到曹氏極渴望以他的藝術與人溝通,試圖勾起觀眾年輕時的共同回憶與現時成年人生活的種種無奈和掙扎形成對比,對時光流逝與期望落空的亙古嗟歎之味道非常強烈。估計這氛圍是來自於他以後現代感頗強的創作手法,用本屬古典的書法風格原汁原味地將當代的流行通俗文本書寫出來,取代了一般書法就是書寫古典文學的傳統,將「古」與「今」亦即是書法與文本的距離拉得極遠,在這顛覆性的隙縫當中似乎流露了藝術家在這城市裡遭遇的拉扯甚至荒謬。
若果以「回憶」為題,常見藝術家使用的往往是繪畫、雕塑、攝影、錄像等有勾劃具象能力的媒介;而書法一般被藝術史教科書界定為「抽象藝術」,多是由於漢字的高度符號化,形成線條和空間的純形式關係,非以模擬現實事物為目的。故書法界一直有「書法之形式即內容」之「書為形學」理論,即書法藝術關注的應該是它的形式(筆墨、線條、構字、章法等),內容(文本)多只是載體,本乃文學藝術的事情,與書法的關係若即若離——唐代書論家張懷瓘便有「深識書者,惟觀神采,不見字形」的名言。此本使書法達到了高度的純粹性,其在於除了它的形式本身以外,其實沒有甚麼其他意義。
有趣的是,曹焯焱透過對書法的解構和重構反倒過來探索書法由抽象返回至「具象」或叙事的可能性,似乎呈現了由現代主義之無現實意義的藝術獨立性到當代藝術希望尋回意義之轉向。他將一件書法作品拆解成不同「部件」,包括:書體、書風、文本、章法、物料、展示等,然後透過他藝術上的選擇,決定哪些部件會保留傳統面目,哪些則要換成當代元素。簡單來說,他是採用了後現代藝術常見的拼貼(collage)手法:前述那些部件可視之為複合素材(mixed media)中的不同素材或物料,讓他任意並置甚至碰撞出新的審美意義。
今次展覽中他的一幅單屏立軸(章法)參考了清代名家伊秉綬(書風)的隸書(書體)來書寫本風馬牛不相及的黃霑填詞新年歌曲〈祝福你〉(文本)在傳統的萬年紅為書寫材料(物料)、裝裱在透明膠片上(展示),細看落款又竟是書於耶穌受難日(文本),這些「素材」及其延伸之意義的非慣常組合令作品散發著喜慶得來又帶點詭異的味道;又例如那裝嵌在電子寵物的「蛋殼」上的篆刻系列〈十個他媽哥池篆刻組〉,明明是傳統根底甚深的篆刻,內容被置換為多啦A夢的主題曲歌詞、甚至有日本卡通角色如比卡超和精靈球、蠟筆小新等「肖形」入印,抵死過癮之餘卻足見藝術家對古漢字造形的熟練和深刻感受,否則不會想得到自己的「曹」姓(篆書像一張帶點滑稽的臉譜)融入IQ博士中的宇宙大王的臉上!
〈祝福你〉(2023)
水墨紙本 180 x 49 cm
曹焯焱玩味十足的同時也有認真的一面,尤其當作品表達逝者如斯的慨嘆,然而這一切不用站在黃河邊才有體悟,相反最日常的生活中就有最真切的感受。例如〈突然很懷念放題〉是他親撰一篇散文並以王寵小楷之意書於讀書時期中文課時常用的原稿紙上、〈不再有下一次〉則有自撰古詩書在從前中小學畢業前的紀念冊上勉勵觀者珍惜眼前、〈凡星〉借用了流行曲的歌詞將黃庭堅風格的直幅草書作品裝裱在燈箱上喻意著「誰都可發光」的積極意義、〈致十年後的你〉更是時間囊式的自白……彷彿感受到藝術家很想抓緊某種曾經在過去存在過的根,重複著同一主題似乎隱含了身分變得模糊之焦慮,因而斷然與傳統的書寫文本內容切割,選擇擁抱這個城市之集體回憶來發出共鳴。於是他的書法創作思考不是形式上的「如何寫」、也非哲思上的「為何寫」,而是著重內容題材的「寫甚麼」來透過說故事產生喻意和感興。惟他所謂以書法「記事」並不只是機械式客觀地記低一些資訊,被記低的更包含他親身書寫文字的溫度。
〈十個他媽哥池篆刻組〉(2023)
塑膠、印蛻 一組十件尺寸可變
〈不再有下一次〉(2023) 水墨紙本 20頁,每張約15 x 9 cm
若單從作品來看,曹氏的「回憶」幾乎完全拱讓予大眾傳播媒介(新舊的廣東流行曲、日本卡通、兒歌、教育電視等)及與其形影不離的消費文化(麥當勞、放題、電子寵物)來建構。這是毫不驚訝的:傳媒正正將本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建立連結,使得回憶有「共同」之可能——我下午放學後四點半看電視兒童節目,我能想像整個城市的同齡人也在看(亦暗示非我城的人不會看到),形成「集體」(亦暗示著有集體之外的排他性)能感到「共鳴」的基礎。
〈小楷哈姆太郎、黃金入球、鋼之煉金術師〉 水墨紙袋 每張約15 x 24 cm
雖然曹氏陳述他不想在作品中標榜 「當代藝術」,但處處見上述當代藝術的思考和創作手法之影子,感覺上「很香港」。作為一個文化身分極曖昧的地方,可能因此這裡的書法以至其他傳統藝術中的中華道統始終比中國大陸或臺灣弱,對傳統文化未必需要強烈批判反省的同時又不至於狂熱地擁抱,反而容許它成為跟潮流玩意一樣可供把弄之物,包袱較輕;而整個城市的人和事也像一直沉浸在一股堆砌、拼湊甚至錯配的氛圍下共處,並企圖重現某些曾經出現過的光景且一直定格,於是書法和篆刻——本是文化上的龐然巨物——也可以像曹焯焱的創作般如此輕盈、平等且生動地與流行和通俗文化對話並融為一體,呈現獨有的個人及城市景觀。
文/馮以力
圖/a.m. space
曹焯焱
1997年生於香港,現於香港居住及工作。於2019年及2021年獲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文學士(一級榮譽)及藝術碩士,現為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兼任講師。曹氏的作品曾於《水墨藝博》(香港會議展覽中心)、《藝越 40 年》(蘇富比香港)等展覽中展出。創作曾獲 許讓成藝術
獎、中國書法創作奬等殊榮。
〈荏苒〉— 曹焯焱書法及篆刻個展
開幕:二零二三年九月二十三日,下午三時
展期:即日起至二零二三年十月二十一日
開放:上午十一時至下午六時
地址:a.m.space 上環永樂街172號永富商業大廈6樓602室
新聞聯繫 28921998 / amspace@artmap.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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